那阵来自不知有多遥远的风在完成了送信的任务后并未就此离去,还绕着我兜了几个圈,把我身上一夜下来积起的厚厚一层露水吹了个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后,那阵风依然没有离去。我伸完一个懒腰之后,才想起似乎该有个回信。
“晚安。”虽然很久没说这个词了,但我的声音应该还是温柔的吧。以前倾城最喜欢在睡前倒一杯水给我润润喉咙,好让我在她耳边说上一句轻柔的晚安,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那阵风得了回信,显得很开心,又绕着我兜了两圈,才
“呼”的一下飞回去了。沿途上被风吹动的竹稍来回摆动,掀起一阵翠绿的波浪。
那句晚安在天黑之后出发,于天蒙蒙亮时到达我的耳边。那这句晚安从天刚亮之后出发,到达马良的耳边应该天黑了吧。
那个年轻人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离去时的动静吵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看了看竹叶缝隙间还没有大亮的天,用脚踢了踢黑马,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
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人已经开始了旅程。那是个年轻女子,骑着一匹浑身毛色雪白的骏马,腰间挎着剑鞘看上去就珠光宝气的剑。
嗯,她的胸确实很小。在我这个念头刚出来的时候,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已经完成了一波眼神的交会,然后两人心有灵犀地大叫了起来。
“猥琐男。”
“小胸女。”一个跑,一个追。这似乎将会是个不那么无聊和孤单的旅行。
我也活动了下身子,继续背对着太阳奔跑了起来。这片似乎没有边际的竹林里其实并不是只有江湖一座城,还零零散散坐落着一些很小的也没什么名气的城。
这似乎是必然的,无论是哪座城挨着江湖城,也许都无法大得起来。剑城就是这样一座被江湖掩盖了所有风头的城池。
它的外表看上去确确实实就是一把剑。虽然是把很大的剑,但作为城来说,它简直小的可笑。
连个理由我都没找,就决定在这座城暂时落脚。这座城里的人似乎对剑情有独钟,几乎每个人身上都佩着剑。
有几个例外的,也是和我一样只是暂时落脚的过客。我敢赌五两银子,如果你没到过剑城,你一定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种样式的剑。
直的弯的,方的圆的。金银铜铁,木头石头,还有骨头磨制的。如果在剑城之外的地方,你绝对不愿相信那些奇形怪状的兵器是剑。
而且这里的每一把剑都不一样。至少我逛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剑。
我本以为既然这里人人佩剑,那城里一定有很多铁匠铺或者兵器铺,只是走了半天才找到一间名叫炉火纯青的铁匠铺。
我进去看了看,老板问我有何贵干。我说买剑。结果老板顿时黑脸走人了。
等他走后,才有个学徒告诉我说:“在剑城里怎么能买剑呢?这里,只有求剑的人。”他也没有向我推荐任何剑的意思。
我笑着感谢,然后离开了铁匠铺。路过一个拐角,我还在思索为何这座剑城会如此之小,没成想从右边急匆匆晃出一个人影,和我撞了个满怀。
还没等我说声抱歉,那个身着蓝色衣裙的身影丢下一句对不起后又急匆匆的离去了。
没有纠纷,那是最好不过。只是我却发现脚下多了一件样式精致的剑形发簪。
剑城里有些女子没有佩剑,但她们都会带着剑形的发簪。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等我捡起发簪回头看时,那个女子已经不知道消失在那个拐角了。我捏着发簪,无奈摇摇头。
这时从刚才那个拐角又冲出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不过我这回有了准备,在他撞上我之前避开了。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那个身影却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瞪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一时摸不清情况,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
“那发簪是我的。”看样子,他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这时我才明白问题是出在发簪身上。
从围观人群的议论中,我也猜到大概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个第三者。不过他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怎么顺心。
“这好像是位姑娘的吧。”我捏着发簪微笑着道。我的微笑成功地刺激到了他。
他不再盯着发簪而是盯着我的脸,一字一顿说道:“她是我的。”连喘气声都像极了一头发了情的公牛。
似乎很有意思。很久没有和人吵过架了。是不是打一架会更好?我继续笑着挑衅他:“是吗?你谁呀?”我似乎问到了一个很对他路子的问题。
他一下就平复了心情,然后很骄傲地说:“在下叶良辰。”他的头稍稍上扬了一点点,骄傲从骨子里透露出来遍布全身,看起来活像是一只神气的公鸡。
马良身边的小鸡也喜欢摆出这样的姿态。想到这,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良辰被我莫名其妙的笑声压住了气势,却又不甘示弱地冷笑道:“两个问题。我只说一遍。第一,李汶济不是你惹得起的人。第二,你若是感觉自己有实力和我玩,良辰不介意奉陪到底。”这两句话用冷笑的语气加上英俊的脸庞达到的效果似乎让他很得意。
围观群众的欢呼声更是让叶良辰的头又抬高了一些。我只好装作一脸茫然地问他:“嗯?你刚才说什么?”他冷哼一声才说道:“两个问题……”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哦。想起来了。你只说一遍。”围观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叶良辰被我噎的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憋着笑,面色淡然地看着他。
叶良辰又冷哼了一声。只是这一哼远没了刚才的气势。
“呵呵。我会让你明白,我从来不说空话。你要知道,我可是本地人,我有一百种方式让你待不下去,而你,却无可奈何。”话说着说着,叶良辰又重新找回了骄傲。
我对他这种似乎与生俱来且没办法消除的骄傲实在有些无可奈何。围观群众开始起哄,决斗的呼声越喊越高。
叶良辰似乎还是个本地很有名声的人,不少人在帮他加油。只是那种加油显得很诡异。
直觉告诉我这种诡异和他身上那种盛气凌人的骄傲有关。叶良辰似乎被周围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大声质问我:“喂。敢和我比剑吗?”我无所谓地笑笑:“随便。”决斗开始,我们按照剑城比剑的规则。
我和他对着彼此鞠了一躬,并抱剑说道:“以剑之名。”我喜欢这个开头。
“良辰最喜欢对那些自认为很有能力的人出手。”叶良辰抱着从家里取来的华贵剑匣,一副一贱在手天下我有的态度。
我渐渐明白眼前这个叶良辰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用苏幕遮的话来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而让一个骄傲的熊孩子懂事的最好方法就是揍到他哭。当他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绘着精致图案的紫檀木剑匣高高捧起的时候,我已经拔出了背在背后的剑并把剑锋压倒了他的脖子上。
虽然我并不像小马哥那样,是个千年难出一个的绝代剑客,但是施展出一些简单的剑意对我来说还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这把剑自从被交到我手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血。可在交给我之前,它的剑刃割断的喉咙也许比叶良辰见过的人还要多。
剑身上的血腥味,我屏住呼吸也闻得到。当然,我可以淡然的血腥味并不意味着叶良辰也能接受。
他的脸被剑所构建的血色世界逼得惨白,嘴唇微微颤动着,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之前他们跟我说明的规则并不是这样的。剑城的决斗规则就是比剑。
不比剑法不比剑意,只比剑。比剑重剑长,比铸剑的材料铸剑的人,比剑所经历过的那些手的主人。
这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规则。尤其当剑城离江湖只有很短的路程。剑城是座和平之城。
这里没有血肉相博的争斗,也没有尔虞我诈的杀戮。一切只凭手中之剑说话。
仅仅是说话。听了这个规则,那么之前的那个疑问也就有了答案。其实我对剑城的第一个疑问不是它为什么这么小,而是它没有一丝血腥味。
没有争斗,没有杀戮,也就没有城池赖以生长的血肉。之前有人好像告诉过我,城池吸收人的血肉得以成长,成长后扩充的肥沃土地长出更多的作物以支持人口的增长,而增加的人口再提供给城更多的血肉。
完美的循环。只是现在看来,这些屹立于土地上数千甚至上万年的庞然大物不仅会生长还会萎缩。
没有血肉以供生长,土地连原来的作物都难以维持。人口数量的下降成了必然之势。
面对更少的血肉供养,城池的逆向生长也就理所当然。完美的恶性循环。
然而知晓了这一点,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自从知道城池以人的血肉为生长养料之后,我就对战争存在的意义充满了抵触。
我讨厌手上被兵器磨出的老茧,讨厌萦绕在鼻翼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讨厌翻开《春秋》时看到那些叫了也不会有人答应的名字。
我曾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一个没有任何战争的时代的来临。可现在,我对于这个曾经每时每刻都在旋转发光的念头也有了抵触。
没有战争,就没有血肉。没有血肉,城就得不到成长。城池得不到成长,人就无法繁荣。
也许曾经方圆数千里的大城就会蜷缩成如今眼前这样瘦骨嶙峋的小城,人口只有寥寥。
你可以知道城对角那户人家生了一个怎样的熊孩子这两天又做了一件怎样愚蠢的事情。
呵,这个世界真是可爱。矛盾,到处都是无可回避的矛盾。就像这一路走来,我始终都无法了解为什么那么多特立独行的城池和城里生活着的那些特立独行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心甘情愿受到在遥远地不知如何遥远的名为长安的城池里面那个生下来就身着金黄龙袍的废物皇帝的节制。
为什么?厮杀,金钱,武力,金钱,权力。这些名词以及名词背后蕴含的到底是一个怎样光怪陆离的城池?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座城池,那那座城池的主人是谁?天道?被重重疑惑包围的我最后被一阵刺耳的哭声给解救了。
叶良辰最终无法正视我手中的剑上所构建的血色世界,做出了一个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动作。
晶莹透明且带有咸味的水珠从他眼角不断滑落。明明剑还搭在他脖子上,他却好像忘记了剑一般伸出双手揉着眼眶。
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让我都有点害怕失手割开他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纤细的青色血管。
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呢?围观人群的笑声越来越大。浓烈气氛中清一色的嘲讽意味让我忽然有些茫然。
很好笑吗?爱上一个人很好笑吗?为了所爱的人和别人决斗很好笑吗?
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吓哭了很好笑吗?还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嘲弄别人的卑微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呢?
是很好笑。苏幕遮当初也这么笑过我。但不可笑。蚍蜉撼大树很可笑吗?
高大雄伟如建木不也被一个叫吴刚的人给砍倒过吗?我爱过一个看似不该爱的人,也被也许注定有缘无分的人爱过。
所以此刻,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本来也不打算打败叶良辰。我只是想告诉他一件事,年少的时候发现世界有很多规矩,譬如天方地圆,譬如所有人都该爱自己。
可等你长大后就会发现,世界并不是绕着你运转的。花开花谢日升月落也从来不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是每个人都会按照你所熟悉的规则行事。不是你说比剑我就要乖乖比剑的。
所以有种幸运是有人愿意勉强自己,迁就你。我收回剑,把剑竖在面前,轻声说道:“剑长三尺零两寸,剑重七斤八两,铁打的,铸剑者不知。地摊上花了二两一钱银子买的。上个主人,叫苏幕遮。一个小兵,死了。”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叶良辰揉着眼眶看着我,身子仍然一抽一抽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片血色的世界已经消失了,自己可以开口说话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骄傲,而是低头紧紧抱着剑匣,像一只遭了大雨又无处可躲的小公鸡。
“剑名孔雀翎。剑长三尺三寸,剑重十一斤一两。乃天外陨铁所铸,经地心之火煅烧,无根之水淬炼,世间最后一只孔雀的血为祭,历时三年又五载。铸剑师姓名不详,但疑为天上仙人。此剑自铸成之日,因无人堪执此剑自行飞遁入虚空不见踪影。直到上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剑主叶孤城练成天外飞仙之际,从九霄云外落入他手中。叶孤城持此剑,生平未尝一败。最后于一个雷雨交加之夜,破空而去。不过剑却被他赠予了后人。”我及时出声阻止了叶孤城打开剑匣的举动。
“我输了。”叶良辰不明所以,但还是和我对鞠一躬。
“以剑之名。”围观人群见没热闹看了自行散去。叶良辰走近我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认输?”我笑笑:“我的剑不如你的剑,输了就是输了。”叶良辰心有余悸地说道:“可是,你的剑明明……那么可怕。”我又笑笑:“你觉得世界上还会有比你手里这把剑还要好的吗?”
“没有。可是……”
“没有可是。”见我不愿多言,叶良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手里的剑形发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把玩着剑簪,迈步准备继续逛逛。叶良辰抱着剑匣跟在我身后。走了好久,叶良辰先忍不住了,开口问我:“这剑簪你是怎么得来的?”面前刚好有一家门庭若市的酒楼,我好奇进去坐下,点了两坛最烈的酒。
等酒来的空隙里,我才反问不请自来的叶良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叶良辰还抱着剑匣不肯放手,一边扭捏地说道:“你告诉我的话。良辰必有重谢。”卸下了骄傲的他不再是之前令人生厌的模样。
“你怎么谢我?”
“你想我怎么谢你?”我接过小二哥递来的两坛酒,拍开封泥,闻了闻。
果然够烈。我把酒坛递到叶良辰面前:“你若是喝了这两坛酒,我就告诉你。”叶良辰面有苦色地看了看酒坛又看了看我,咬牙说道:“好。”我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叶良辰放下剑匣拿着酒坛翻来覆去的瞧。
见我没有把碗递给他的意思,他索性抱着酒坛,把头高高仰起,犹豫了半天,才很小心地把酒往嘴里倒。
他不太会喝酒,只喝了一小口,还被呛到了。脸涨的通红。旁边桌子的客人原本看到有人对着酒坛牛饮准备拍手叫好的,哪知道看到这么一个滑稽的画面,一脸不屑的发出嘘声,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笑。以前青涩的我被那帮人哄骗着牛气冲天灌酒的时候,我也是呛得满脸通红,他们也是在旁边发出这样的嘘声与笑声。
只是那样的场景,似乎一生之中只有一次。再有相似的记忆,却是我成了哄骗人喝酒的那一方了。
喝了半坛酒的叶良辰眼睛更红了,不过这回却不是想哭,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不用我催促,他就一口气把剩下的半坛酒喝了个精光。喝完,他就连人带板凳倒在了地上。
我没有去扶他。他挣扎了好久才拽着桌子腿爬了起来。爬起来后,他还不满足,继续往上爬,直接坐到了桌子上。
好不容易坐稳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他说的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但是兴致很高,一脸傻笑。
我若无其事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开始喝酒,无拘无束地想着一些陌生或熟悉的事情,偶尔听听他的故事。
酒很烈,烧的身子暖暖的。今天我的状态极佳,一碗接一碗,一坛接一坛,很快就喝倒了旁边几桌想和我赛酒的大汉。
店家估计也是从来没见过如我这般拿酒当水喝的客人,很热心地要送我几盘下酒菜。
我见推辞不过,就要了一碟茴香豆。不知喝走了第几批人,叶良辰已经从桌面上掉下去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中间也哭哭笑笑转变了好几回。
我听到的他的事情也不多,大多都是关于李汶济的。一句简简单单的漂亮,他也煞有其事地说上好几回。
他一会儿说李汶济怎样怎样温柔,一会儿又说李汶济如何如何野蛮,一会儿笑着说李汶济其实多么多么喜欢他,一会儿又哭着说李汶济对他总是有些若即若离。
他说的最多的还是为什么李汶济不愿意嫁给他。剑城女子若中意一个人也乐意嫁给他的话,就会选在七夕的时候把发簪送给他。
叶良辰说他和李汶济要了好久这个发簪,可李汶济却始终没答应。很自然地,他借着酒劲对我收到李汶济的发簪表达了诸多不满。
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就问得他哑口无言。我说:“你问过她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你吗?”酒楼掌柜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尴尬。
店掌柜告诉我说:“客官您已经喝完了小店里所有的酒。”我问他:“我喝了多少坛?”他让小二去数了一下给了我个两百坛的数字。
我说:“酒不错。人也不错。”付了钱,就在掌柜和小二的恭送中提着醉兮兮的叶良辰出了门。
夜已经深了,我无处可去,便问叶良辰何处可以歇息。叶良辰迷迷糊糊给了我个地点。
七绕八绕后,我找到了他说的地方。结果发现是一栋宅院的后门。敲了敲门,我等了一会儿。
李汶济穿着整齐出现在门后,惊诧地看着我和我手上提着的叶良辰。我笑着说:“我是叶良辰的远房表叔。嗯,顺便来还你一样东西。”等我把发簪从袖口掏出来。
李汶济一把抢了过去,双手握着捧在怀里,感觉到发簪安然无恙之后,她才歉意地对我笑了笑。
戴好发簪之后,她才撇着嘴把昏睡过去的叶良辰从我手中接了过去,小心翼翼扶着他靠在门上。
我等她帮叶良辰理好额前凌乱的头发,才轻声开口说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李汶济也没回头,蹲在叶良辰面前,歪着头看着他的睡相偷笑。
叶良辰呼吸吐出的酒气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并伸出手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看来小孩并不只是一个人。我认真地问李汶济:“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呢?”
“谁说我不愿意嫁给他的?”李汶济背对着我很认真地反对我的问题。问题似乎更复杂了。
女人的心思似乎永远那么难猜。令人头疼的是,男人总是要去解决这个难题。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把发簪交给他呢?”李汶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让自己挨着叶良辰坐下,把头搭在了叶良辰肩膀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重重夜幕洒在两张青涩的脸上。夜风里有幸福的味道蔓延开来。
李汶济转过脸,朱唇半启,半含半咬住叶良辰的耳朵。她似乎说了一句话。
但是我不知道那句话时什么。我并不好奇。总有些话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
只可惜叶良辰睡得很死,没有任何回应。李汶济说:“也许是时机不到吧。”时机不到。
这真的是个一个很万能的借口。我不喜欢这个借口。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到了?”
“我不知道。”
“其实你不说我也可以猜到一些。”李汶济坐直了,让叶良辰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姿势有些累,她想不在意却没法不在意。最后她赌气似的把头又搭在叶良辰头上。
她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叶良辰的脸。叶良辰呼吸带出的风轻轻摇动着她的发丝。
李汶济忽然笑着说:“其实你不是他的远房表叔,对吗?”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这并不重要,不是吗?至少我不是个危险的人。”李汶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很不甘心地说道:“对。你看上去很令人安心。”我摸摸鼻子:“事实上,我到现在也只从你口中听到过这句话。”李汶济说:“真的吗?大概他们忘了吧。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她的声音忽然有些一丝丝埋怨。
“如果,他也能像你这样让人看上去就很安心的话。也许问题早就不是问题了。”我继续摸摸鼻子:“谢谢。”
“其实我并不是不愿意。不,其实我确实有些不愿意。应该说,我是有些害怕?”我没有插话。
李汶济继续说道:“成亲,是两个人一起生活是吗?”我点点头。
“所以我有时会想,我和他真的能一起好好生活吗?从我来说,我不会做饭,不会女红,不会洗衣服。他也只会夸我漂亮。可是我不想只是漂亮。”李汶济有些害羞,连忙转移了话题。
“再说他。你也知道。他整天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今天那个比试的人是你吧。”我尴尬笑笑。
李汶济也笑着说:“他们总是说他像个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人间险恶。”
“但是他真的很勇敢。”
“嗯。他很勇敢。所以我才会那么喜欢他。很多人都说我和他不配。可我不在乎。我也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人间险恶。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我喜欢他的吵他的闹,喜欢他总是能哄我开心。他幼稚我就陪他幼稚。”我没有符合她。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一定会鼓励她。可现在,我真的没有勇气。李汶济伸手摸着肚皮,动作轻柔,仿佛那里面藏有无与伦比的宝物。
“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孩子跟着我们一起幼稚?”
“每个人都在不断成长。现在做不到做不好的事不代表以后也做不到做不好。”
“可是,万一做不好呢?”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也打不过万一。李汶济笑着笑着忽然哭了。
她说:“其实这些都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不能确信他是否爱我。”这种话真淘气。
我忍不住问她:“那你就能确信自己真的爱他吗?”
“能。”简单又坚定的一个字堵得我不好再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任性。
就如同眼泪说掉就掉。谁也拦不住。要怎么才能证明一个人是爱着另外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却从来得不到一个说出来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他是爱你的?”
“我……我……不知道。”李汶济看着叶良辰熟睡的脸,泪眼朦胧。哭着哭着,她忽然又笑了。
“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些话本戏剧里该多好。一局生离死别,一句请你安好。干净又利落。”真的干净利落吗?
我怎么觉得拖泥又带水。我问她:“你真的那么觉得吗?”李汶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见我一脸凝重,问道:“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我点点头。
“什么感觉?”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同。”
“哦。”李汶济觉得肩膀有些酸,把叶良辰放躺倒自己腿上,一只手垫在他的头下面,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
叶良辰睡得很死,毫无知觉。
“我可以帮你。”
“嗯?”
“我可以帮你。”
“什么?”
“生离死别。”李汶济沉默了很久,才抬头看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你可以帮我和他演一局生离死别?”
“人生不是戏。不能演。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真正的生离死别?”
“嗯。”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犹豫了很久,吐了口气,才缓缓说道:“可以。”李汶济看着我认真又纠结的表情忽然笑道:“那好。”
“好什么?”
“帮我和他来一场生离死别。”
“这不是儿戏。”
“你已经说过了。”
“很任性。”
“我和他一直被人说任性。”
“死了就是死了。”
“你不应该帮我的。”
“对不起。”
“如果你没说的话,我可能只会偶尔想想。可你说了的话,我想试试。如果不试一下,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
“也许试了你也会后悔一辈子。”
“既然同样是后悔,那我何不试一次呢?”我现在才注意到,她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我向李汶济理了下我的思路。我会
“杀死”她,然后让叶良辰做个抉择。抉择是什么,现在我们谁都不知道。
所以,她的命会完完全全交到叶良辰手上。在开始前,我再次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游戏。如果叶良辰没有选择救你的话,那你真的会死去。”李汶济笑着跟我说:“难道这真不是演戏吗?”
“不是。”
“不是就不是。”
“那开始了。”
“等等。”李汶济又花费了好大力气让叶良辰坐起来,然后自己调整了下姿势躺在了叶良辰怀里。
合上李汶济的双眼之前,我问她:“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李汶济摇摇头。
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服饰和发型,又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她笑笑,躺好不动了。
叶良辰睡得有些死。我都怀疑我昨晚敲的拿下是不是太重了。不过好在天亮之前时候他还是如期醒来了。
他似乎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拍了拍脑袋,伸了伸懒腰,才低头看到怀里的李汶济。
他看了看我,推了推李汶济。李汶济没动。他笑着低头看着李汶济说道:“装睡是吧。”他伸手挠李汶济的咯吱窝。
李汶济一动不动。他抓住了李汶济的手,很凉,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再次挠李汶济痒痒。李汶济还是一动不动。叶良辰开始慌乱起来。他抬头看着我,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的瞳孔放大,眼眶泛红。我冷声喝道:“不准哭。”他被我吓住了,眼泪没有迅速掉下,而是在眼眶里打转。
叶良辰开始拼命摇动李汶济的身体。可李汶济的身体似乎结了冰。他颤巍巍伸出手指放到李汶济鼻子下感受她的呼吸。
毫无所获。接着又慌里慌张弯下腰试图去听李汶济的心跳,可他弄错了,把耳朵贴在了李汶济的右边胸膛。
他想哭喊却看到我面无表情的脸。声音被掐断在喉咙里。最后,他还是没有止住眼泪。
哭了一会儿,他才像丢了魂的人找回了魂魄那样问我:“她怎么了?”我淡淡回道:“死了。”他抹着眼泪,说道:“死了?死了是怎么了?”我抱剑冷冷看着他的丑态。
叶良辰自己反应了过来:“死了?她怎么会死的?”
“我杀的。”得到了答案的他嘴里似乎被人塞了一个完整的鸡蛋,张的极大的嘴巴抖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为……为什么?她,她她。我,我我。”
“我这辈子还没输过。”做坏人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可以无视内心的歉疚。
叶良辰下意识寻找他的剑。剑匣放的有些远。他必须推开李汶济才拿得到。
他伸了伸手,还是没有站起身来。
“我报不了仇的,对吗?”
“对。”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对。”
“怎么不对?”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我还是和我很熟?你知道我是那种人?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叶良辰停止了流泪,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我。
他把李汶济扶起来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虽然他的体温再也温暖不了李汶济。
“如果我像你报仇,你一定会杀了我对吗?”
“对。”
“那我待会向你拔剑的时候,你能不能快些杀了我。”叶良辰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
“哦?为什么?”
“我怕慢了,就追不到她了。”我想那帮人简直是胡说。他们很般配。
“好。”
“我就不谢你了。”
“你可以谢谢我。”
“我谢不了。”
“如果我说我可以救活她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的无可救药?”
“是有一点。”
“我好像确实很傻。”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叶良辰直视着我,双眼透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光芒。那种光芒代表什么来着?
“我有一种方法可以救她。”叶良辰低头凝视着李汶济惨白的脸苦笑说道:“那我该为此付出些什么?”
“求我。”叶良辰帮李汶济理了理头发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
“很无聊。”
“要我怎么做?下跪?”
“不。只要你说你求我。”
“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叶良辰的肩膀耷拉着,那双名为骄傲的翅膀被他藏了起来。
“那是以前。”
“就这样?”
“当然不是。”
“还有呢?”
“这其实是一次交易。而一次令人愉悦的交易最基本的就是双方的筹码是对等的。”
“所以你要的还是我的命,是吗?”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杀了我不是简单多了。”
“但是直接杀了你就没有那么令人愉悦了。你想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吗?”叶良辰笑了:“那好。拿去吧。”真是随意啊。
就好像丢掉只是一块多余的指甲一样。
“你可以再考虑一会儿?”
“有必要吗?”
“也许。”
“我要是会考虑的话就不会找你比剑了。”
“这件事你做的确实很蠢。喜欢惹麻烦的人通常活不长。”
“我应该早点遇见你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可也许你早点遇到我,结果不过是早点死。”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的话?”
“我觉得你可以再悲伤一点?”
“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再悲伤了。”
“你连哭泣都停止了。”
“难道只有哭泣才能表达悲伤吗?我需要哭吗?如果你觉得我哭会让你觉得更……愉悦的话。”叶良辰最后的倔强让他还在坚持苦笑。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你死去,她活下来。要知道,她还年轻,以后会遇见别的愿意哄她开心的男人。他会慢慢取代你。她会慢慢遗忘你。最后两个人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过上一种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生活。你乐意吗?”
“说不乐意你会放过我吗?”
“不能。”也许是伪装,叶良辰似乎接受了自己必死的局面,脸上的笑容也不再苦涩。
愚蠢和勇敢常常只有一线之隔。他缓缓弯下腰,低头在李汶济额头上啄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生涩。看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又在李汶济额头上啄了一下。
脸上还露出那种坏坏的笑容。作为一个坏人,我当然不能让好人笑得如此灿烂。
我也笑着说:“也许她不会忘记你,反而会记住你一辈子,为你守一辈子寡,在想你念你中煎熬着过完一生。你知道吗?没有结果的思念是种很可怕的疾病。它会以超乎人想象的速度让人衰老。只要三年,不,也许只要一年,你怀中这个皮肤白皙精致拥有一头秀丽长发的女子就会在是人眼中老去。皮肤开始松弛且生满褶皱,还会长出褐色令人作呕的老年斑。头发从两鬓开始斑白并慢慢脱落。动作迟缓,步履蹒跚。亲近的人会渐渐疏远她。最后,连附近的孩子与流浪的狗都不会靠近。如果幸运的话,她还有着一院子的阳光和一张不知何时就腐朽烂去的藤椅会陪着她。”太阳刚好从那片未知之地升起,弥漫整个人间的混沌被并不强烈的阳光冲淡。
叶良辰不再笑。他面色严肃地看着那半边红色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无论怎样。那是她的选择。我会坦然接受。同样的,这是我的选择。她也会坦然接受。”他明明是坐在地上,可有那么个瞬间,我觉得他是站着的,而且站的比我还高。
我笑笑:“天亮了。如果你不愿意夜里偷偷幽会的情侣被人抓住的话,就乖乖躺倒她身边去。”叶良辰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无法平复的心情,小心把李汶济平放躺好,自己也挨着她躺下。
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她的左手。看着我提剑到他身边蹲下。他才问我:“死掉的话,还能看见太阳吗?”声音带着很明显的哭音,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害怕的话,可以哭出声来的。我当然没有这么安慰他,只是想了一下告诉他:“那边没有太阳,但是有月亮。”他闭着眼,抿了抿嘴唇才勉强笑道:“本来和她约好今天要去城头看日出的。可是做不到了。”我拿起他的右手端详着说道:“剑城太小。能看到什么漂亮的日出。大陆东边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海边有千丈高的悬崖。那里看到的日出才叫日出。”叶良辰睁开眼:“真的吗?你去看过吗?”去过。
怎么没去过?只是没看成罢了。我含糊说了句去过。叶良辰还想问。我却不想说,粗暴的拿剑在他手腕割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叶良辰吃痛,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做,不怎么熟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从叶良辰手腕处喷涌的血液中牵出一根极细的线。
有了这个经验,从李汶济的手腕牵出这根极细的线就变得极其简单。我两手各执一根线,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结。
叶良辰不知何时睁开眼来,还抱怨了一句:“你打的结可真丑。”我扯了一下他手腕的线。
他闷哼一声。见我打完结之后不再有其余的动作,叶良辰又问我:“就这样就行了?”
“你还想怎样?”
“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你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找到这根线了。”
“真的?”
“省点力气吧,等你的血全部流进她的身体的时候,你也就死了。”
“全部的血?”
“嗯。怕了?”
“不是。你看我这么壮实,汶汶这么瘦,全输进去那她不会变成了个胖子?”我懒得理他,只是盯着那个没有半分异象的结看。
他们二人的血正通过那个结相互交换。叶良辰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还要多久?”
“我快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吗?”
“喂,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汶汶好了没?”
“我好冷。”
“血流光了吗?我觉得身体好轻,快飞起来了。”
“我要死了吗?”
“我怎么还没死?”叶良辰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可是死亡还是没有悄然而至。
太阳的光芒逐渐强烈起来,刺得人眼花。他伸出空出的左手悬在李汶济眼前想帮她挡住阳光。
可他手臂不够长,只好侧躺着身子。阳光正打在他脸上,让他情不自禁眯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我想起一段话。”
“什么话?”
“一段世界上最美的情话。”
“能说给我听吗?”我提起剑压在他脖子上。
“要杀我了吗?那来吧。”他缓缓闭上眼睛,手捂住了李汶济的眼睛。我冷声做着最后的审判:“叶良辰,你愿意娶你身边的李汶济为妻吗?无论她将来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她美貌还是丑陋,无论年轻还是衰老,也无论她是生是死,你都愿意和她永生永世在一起吗?”叶良辰笑了。
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缝间挤出来,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得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以剑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