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李唐的高考是砸了,陶老师安慰他之后,告诉他可以推荐他到国外一所闻名遐迩的美术学院,那里是美术家的殿堂,学派林立,人才济济,在那他也许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绘画风格,不似现在这般飘忽不定。
李唐答应陶老考虑考虑,参加完月底的沙龙,之后要忙着画展,等画展结束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到时候找个安静的角落乖乖等死。现在在谢家要死,谢家人该愧疚得不行,异国他乡倒是一个寻死的好地方。第二天他就给了陶老答复,并敲开谢斯年的房门。
谢斯年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平时在书房里办公,依然很少出门。书房的博古架上摆设着精美的古董玉器,另一侧一排排书柜陈列着各种书籍,直接进门正对着紫檀木古朴的书桌,整洁地叠着各种文件,桌上还有一张全家福,是今年刚照的,李唐也在上面。
李唐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说:“斯年,陶老师说可以推荐我出国学画,我答应了。”
谢斯年盖上笔帽搁下钢笔,看着他道:“为什么?想出国学画?”
“嗯。”李唐拘束地笑了一下,“而且,到时候我们离了婚,再住在家里不太合适。”
谢斯年淡淡道:“的确不适合。”他随手翻了翻文件,“这样吧,往后你离家的住处由我来安排。至于离婚的事情,等你月底的比赛结束再办。”
李唐心想着好歹有个人来给他收尸,住在谢斯年安排的住处的确可行,便道了谢接受好意。“谢谢。这件事,要不要先和奶奶他们通通气?”
“等你确定了有好去处再说吧,他们也能放心。”谢斯年眸里淌着温和的光华,“另外比赛的画,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我画了几幅都不满意。本来打算考试结束了出去采风……”李唐装作若无其事地轻松道,“现在不用担心成绩,轻松了很多。”
“采风的话……我记得母亲曾经交给你一把钥匙,房子的位置在一座小岛上。”谢斯年食指点在桌面上,思索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去住上一段时间。”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那里风景好,正好我想出去走走。”谢斯年语调平淡,公事公办得仿佛真的是想度假。
李唐再次致谢。
两人在餐桌旁说出了外出的打算,家里人都笑得含蓄,纷纷表示赞同,谢夫人还专门和管家商量着列了几大张清单,小岛与世隔绝,许多东西都需要外送,必备的东西还是一同带过去比较方便。
李唐和陶老请了假,隔了两天就和谢斯年一起登上了私人飞机,同行的有十来人。飞机到小岛对岸的城市机场落下,一行人改乘游艇。旅途劳顿,谢斯年精神不太好,晚餐也只随意喝了点粥,李唐给他剥了个橙子递过去,素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橙汁。
谢斯年接过被剥去了外衣的圆溜溜黄橙橙的橙子,将纸巾递了过去。李唐随意擦了擦,团成一团丢了,跑到水龙头底下洗了手,出来时手指湿哒哒的,一根根如浸润在水中的玉器。谢斯年抓住他的手,取出纸巾细细地帮他把水渍擦干净,末了道:“游艇小,今晚我们睡一间。”
谢一闻言忍不住回头。怪不得大少爷特意让他换了小型游艇,都是套路啊。
船上晃得厉害,李唐晃得头晕,睡意模糊地扒拉住大型抱枕,整个人靠上去抱牢了才好受些。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才发现昨晚强行把自己塞进了谢斯年怀里,还好这次没被推出去。
船在下午靠岸,湿咸的海风把清澈的海水吹响沙滩,站在岸边望去,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包裹着这座岛屿。一踏上甲板,岛上树木葱葱郁郁,海鸟在蓝天绿树和沙滩之间飞翔,夏日的炽烈阳光将浪花照射得晶莹剔透,不远的山顶上冒出别墅的屋顶,白色的墙体被绿影托起,宛如一朵洁白无瑕的百合花。
一辆车停靠在了岸边等候,谢斯年拉着他的手坐上车,司机将他们先送上了小山包的山顶,那儿能看到整个小岛的风光。谢斯年带他到二楼的落地窗前看日落,海上的落日格外壮观,晚霞辉煌得宛如自然飘逸的水彩画,海面被泼洒了余晖,瑟瑟地闪着粼粼波光。
万籁俱寂的岛屿与憧憧树影里的白色建筑,再无外人的打扰,安逸得能够岁月无声,万物无痕。
谢斯年从身后将他拢在怀里,贴着他的耳垂道:“欢欢,以后我们住在这里,怎么样?”
李唐愣了愣,不习惯谢斯年亲昵的举动,微微侧了侧头,不让耳朵贴在他唇边:“太好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在无人的荒山野林里建一座房子,种上些许莴苣、甘蓝、萝卜、西红柿,都是可以凉拌的菜。夏天坐在庭院里喂蚊子,冬天裹着棉被晒太阳,雨季时用碗接着屋顶漏下的雨水,最好再养一只猫逮耗子捉蟑螂……”
谢斯年瞧他一眼,笑了一下。
李唐还不知道故意破坏气氛是要遭雷劈的,这个时候他仍在为直男思维的抖机灵沾沾自喜,至于谢斯年的举动,他虽然感到奇怪,但心里还是非常理解的。
人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下意识地寻找一个熟悉的事物或人来寻求安全感,李唐觉得谢斯年一定是因为太久没出门潜意识在害怕,所以就算对他有意见,也非同寻常地亲近他,甚至比他一开始进谢家时更亲密。
但李唐一点也不因为他的亲近而感到开心,因为谢斯年又亲自下厨了,饭菜之难吃他实在不敢恭维。李唐吃得漫不经心,努力寻找机会多说话少吃饭。
山里的虫多,尤其是夏天,飞的爬的跳的都趁着这个季节出来活动筋骨,晚上房子里开了灯,虫子们纷纷朝着光明奔来。
李唐徒手捉住一只蚂蚱,一只手还捏着勺子,献宝似的把手摊到谢斯年面前:“斯年,这是活的蚂蚱,带着树林的生气,绿得这么鲜活。”
鲜活的蚂蚱从他的手掌心一下跳到了谢斯年的头顶,似乎感受到了冰冷的低气压,逃也似的飞快从一丛黑发里跳走。
李唐想趁机丢下饭碗追着蚂蚱而去,手腕被谢斯年捉住,迎面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看着他说:“欢欢,吃完饭再玩。”
李唐毫无食欲:“我现在有灵感了,想要画画。”
谢斯年看了一眼他的肚子:“那你去画吧。”
李唐看到他的眼神莫名发毛,缩了一下脖子仍不肯勉强自己,匆忙到布置好的画室去。过了一阵,佣人给他送甜点和饮料,李唐把东西扫荡光,捂着饱胀的肚子对着画板发呆。
灵感是样好东西,李唐坐到餐桌边就来灵感,回到画板前继续发呆,谢斯年大概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但从不会勉强他。李唐拿着灵感当挡箭牌,甜食吃多了反而发胖了。
这座岛的确安静,被抛离了尘俗,起雾时犹如志异怪谈里的荒沧异世,而这座房子就是妖怪的老巢,李唐认为谢斯年就是住在老巢里的妖怪,戴着面具走在深夜里宛如鬼魅横行。
李唐想养只猫,谢斯年不准。闲来无事时,李唐在别墅里四处晃荡,竟然真找到了一个老鼠洞,开在一楼的厨房角落,老鼠的牙齿厉害得不行,钻了一个连接屋内外的门洞,以便它随时大驾光临。李唐干脆在洞口摆了些甜点,被谢斯年发现后叫人把洞口给封了。李唐言之凿凿老鼠比猫还有灵性,能听懂人话,他不养猫了,要养老鼠。谢斯年淡淡地嘱咐厨房扣他三天甜食来抵他浪费给老鼠的,李唐所有的反抗被镇压,闭上嘴默默不说话了。
李唐看着山看着海,看着院子里的鸣虫飞鸟,看出了灵感,三天都在画室里,除了被谢斯年强硬地塞了水和食物,眼睛几乎没离开过画板。第三天时,谢斯年走进画室,李唐趴在画板旁边的小桌子上睡着了,还沾着颜料的画笔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条蓝色的痕迹。
他走到画板前看了看,一片碧海蓝天的晴好景色,云朵白得无暇,海天蓝得透彻,偶尔飞过的小点白色沙鸥展着翅膀,每一朵浪花卷得慵懒随意,岸边的礁石和绿树光影柔和,色彩浓淡相协,画面磨去了笔触,显出朦胧的影子,写意而温馨。
李唐是个消极的浪漫主义者,他太善于逃避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拥有着将颓垣断壁粉饰成花馥枝繁景色的能力。
谢斯年将他额头旁的画笔拿开,半蹲在他身前轻轻用手指擦拭颜料,非但没能拭去,反而将蓝色晕染开,堆积在他眉心,像一团化不开的忧蓝情绪。他的睡颜沉静恬淡,到底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天真孩子,哭不代表伤心,笑不代表开怀,没心没肺地袖手观望旁人坠入深渊。
谢斯年曾想好好地保护这份纯粹,可是一个不懂感情的孩子只会把别人的真心捏在手里玩,喜欢时视若珍宝,待不需要了便弃如敝履,抛进尘土里任凭其被尘土淹没。他将熟睡的人揽进怀里,低头亲吻怀中人的额头,小心翼翼且不沾情/欲。
既然给予无法挽留,那就享受禁锢吧。
九九。
李唐熬夜那几天没注意身体,吹了冷风病倒了,醒来以后凄凄惨惨地还得吃谢斯年做的饭。谢天谢地,发烧的人尝不出味道,吃起来竟然不觉得难吃了。但他这一病就错过了沙龙,只来得及让人带着画交给陶老。
老先生过后给他打了通电话,嘱咐他好好养病,那幅画反响不错,得到了不少画家的赞赏,有人想要买下收藏被陶老婉拒。后来听说他有意办画展,一位知名画家愿意把名下的画廊借给他用,众人称等开展一定带着人去参观展览。
李唐高兴地爬下了床,全身都有了力气,苍白的脸色因为喜悦而染上了一层喜悦。
陶老帮着李唐联系学校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上次那幅画的关系,经过几名教授的联名推荐,学校愿意特招他入校。八月初李唐收到陶老的消息,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谢斯年,兴奋得还穿着睡衣就跑进了对方的房间里。
谢斯年被他吵醒了也不恼,静静看着他:“恭喜你了。”
李唐挠着头,眼眸晶亮,赧然地回视谢斯年道:“这段时间谢谢你。我们现在可以离婚了。”
谢斯年嘴角牵起丝丝淡笑,嗓音温柔得不能更温柔:“嗯,是啊。”他掀开一侧的被子,“地上冷,你要不要进来。”
“哦。”李唐乖乖地爬进去,和谢斯年肩膀贴着肩膀。
“祖母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不希望他们知道,我能帮你瞒着。”谢斯年问。
“我想回去看看他们。奶奶爸妈还有斯斐都帮了我很多。”谢斯年的鼻息像根羽毛一般落在他脖颈耳侧,弄得他痒痒的,便侧过头和他对视。
“也好,你这次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过几天我们就回去吧。”谢斯年道。
谢斯年早已准备好离婚协议,李唐看了看坚决不要任何财物,他一个死人拿着钱财也没有用。两人重新修改一份,各自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七月下旬,两人回到谢家,带来了效果堪比炸弹的离婚契约。一家人以为出门一趟能让两人感情更上层楼,结果现在连协定都签名了。既然是两人的决定,家里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谢老太太复杂地拍拍李唐的手,让佣人先扶她回房。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唐依然住在谢家。谢家人对他依然宽厚,称他以后还是他们的家人。老太太和谢夫人让他以后得空回来看看她们,两位长辈心里也就满足了,谢先生交给他一张□□,等他出国了会定期给他打钱,谢斯斐笑着说现在又可以直接叫名字,之前叫他“嫂子”怪不自在的。
李唐忙着画展的事情,作品已经画好,等着人带走去装裱。陶老帮他联系好展览厅,谢斯年托他请人把画取走去裱上,不久就有人开着车小心地把画全部取走。
所有的程序都准备好,画作都装上了精美的画框,挂到了墙上,但就在画展开始的前夜,展厅失火,大火烧毁了所有画作。
仍是夜里,李唐听闻消息,跑到大门口,看着外面的路灯和凄迷的树影,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走。他不知道展厅的位置在哪,所有的心血,他的“孩子”,全都丧生在了火海里。
谢家人看着他孤单的背影,不知作何安慰。最热心的谢斯斐也不敢带他到火场,生怕他一时失去理智冲进火海里。李唐心神恍惚,怕他们担心,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故作无所谓地喃着“没关系”,自顾自回到了房里。
谢斯年敲门没得到回应,便自作主张进了房间。瘦弱的男孩坐在床边,孤伶伶的,甚是可怜。谢斯年坐到他身旁,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安慰地吻了吻光洁的额头。
“画没了可以重新来。”
李唐脑袋抵着他的肩膀,闷闷地说:“每一幅画都有它自己的灵魂,失去了就算画得再相似也不是原来的那一幅了。”
谢斯年温和地拍着他的背:“画作的灵魂是画家给的,而画家的灵魂是他的双手。你看,你的双手还好好的,将来也能画出更富有灵魂的作品。”
李唐瓮声瓮气地反驳:“画家的灵魂是画给的。”
谢斯年看着他煞有其事地堕入悲伤,危险地眯起了眼。自家的孩子只有自己知道,对方并不伤心,现在沉湎悲痛的作态定是有所图谋。他放缓动作,轻轻地抚摸着李唐的背,没有再说话。
果然,李唐受不住沉默,从他怀里抬起脑袋,双眼兔子似的红通通的。“斯年,害你辛苦这么久,对不起。”
“不会。”
“我还年轻,画展不急于一时。”
“嗯。”
“我想我还是先去学校学习几年再办画展吧。”
“不错。”
“唔,我有一幅一直想画的画,只是需要你帮忙……”
谢斯年嘴角掠过一丝笑:“哦?什么忙?我一定帮你。”
李唐睁着清澈的眼眸:“我想画你的脚。”
……
李唐决定先出国,那里是艺术家的天堂,学校附近也有画廊专门展览学生的画,以供有眼光的人购买收藏,将来说不定能升值。
谢斯年给他当了一周的脚模,这幅画前所未有的细致,李唐打着算盘,既能在走之前一饱眼福,又能在没有谢斯年的时候那个临摹品挂在床对面天天欣赏。
九月份,他带着最重要的家当,再加上一大行李箱,告别了谢家人,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