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那天晚上之后,谢斯年对他的态度突然冷淡起来,平时扶着手杖也不让他碰一下,连谢家人都看出了不对劲,旁敲侧击都没能得到原因,只能任由两人尴尬地过日子。
之前请的老师到家里来授课,绘画老师是个极富名气的老画家,姓陶名连,画作自成一派,风格朦胧多情,用色极为大胆。谢家不愧是勋贵世家,又因美名远播,陶老一听要拜师,欣然前往。
李唐见过老先生,敬了拜师茶,就算是入了他门下。陶老仔细看了看他的画,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称赞他少年天才,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
李唐每天都专注地奔往画室,只有晚上回到房间面对谢斯年才感到伤脑筋,直到有一天,谢斯年要和他分房睡了。
李唐刚画完画,回到大厅,谢一正从楼上搬东西到一楼的卧房,尴尬地站在那里:“少夫人,大少爷说他身上有病气,不好传给您。而且住在二楼上下楼太累,便打算住到一楼的客房里。”
少年僵硬地挺直背脊,黑润如葡萄的眼睛蒙上一层清澈的水光,咬着唇默默地飞快点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怕一开口便是哭腔。
谢一挠了挠头,抱歉地哈腰,匆忙从他身边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大少爷对少夫人像着了魔似的,现在突然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七年之痒也没有这么快的。
因为时间不早,厅里没有其他人。李唐踏上楼梯,回头望了眼一楼漆黑的廊道,隐隐有一线被吞噬大半的光透出来。
谢斯年居然讨厌他讨厌得连睡在一张床上都嫌难受了。这下就麻烦了,谢斯年还活着,万一因为那天的事情想要和他离婚,他要收拾的烂摊子不止一二。到时候回到何家,不知道他能住哪里,学校那里办的休学估计也得他亲自去解决,何父会如何不好说,陶老也不知会不会和他脱离师生关系……李唐本想借助陶老的名声和谢家的权势,就算没能在美术界闯出名堂,两年内办个小型画展也很容易……
人要想出名靠的不只是能力,还有运气、背景等等。今夏倒是有个能让新人迅速走红的绘画比赛,不是明面上正规的比赛,仅仅是美术圈内玩票性质的徒弟比拼赛,实际上就是文艺沙龙。李唐要想参加,必定越不过陶老,只是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打算。
李唐惆怅地躺上床,辗转半晌依然睡不着,便悄悄爬下床,放轻了脚步回到画室里,打开灯继续画画。
整座大宅都沉入了睡眠,除了淡淡的廊灯,只有这间房还亮着灯光。
李唐重新安上空白画纸,膝盖上放着调色盘调了色彩,用画笔沾上颜料,凝神徐徐涂抹颜色。空旷的画室里只有他与影子相伴,精致的侧脸轮廓冷淡而肃然,刷刷落笔的声音寂冷孤独。
“咳……”一声熟悉的虚弱咳嗽打破沉寂。
李唐蓦然抬头,只见谢斯年身穿着睡衣,脚上一双拖鞋,靠在门边抵唇轻咳,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把油彩放到地上,腾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拘束地握紧手中的画笔,颜料滴在了地面上,洇开一滩绿色。
“抱歉,打扰你画画了。”谢斯年嗓音清冷,静静地看着他。
李唐慌乱地收拾画具:“没有……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没有。”谢斯年漠然地看着他手忙脚乱,“我看到这里的灯亮着,过来看看而已。你接着画吧,早些休息就是。”
李唐动作一滞,像骤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下一刻放下画具,头也不抬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少年垂着头,弯下的白嫩脖颈似是承受不住重压,背脊隐忍地细细颤抖。谢斯年注视着他,声线平稳而冷漠:“不是。”
“是吗?”虽是问句,却带着自嘲,显然不信对方的说辞。李唐轻轻抬头,遥遥看着谢斯年,“害你搬出卧室,我很抱歉。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的话,我们离婚吧。”
谢斯年垂下睫翼,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这一世的伴侣只能是你。”
“救你的是医生,不是我。”李唐压抑着哭腔,红着眼眶望着他。
“既然如此,那便离婚吧。”谢斯年似乎等着他这句话已久,注视着他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作为补偿,我答应完成你一个心愿。”
李唐心头一跳,谢斯年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提出条件。心念电转之间,他咬着嘴唇,侧首凝视着何母的照片,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妈妈在世时最大的心愿就是继续画画,办个画展。我想替她完成她的梦想。”
谢斯年漆黑幽邃的眼眸宛如一滩死水,沉沉地盯着他,须臾,轻飘飘地从唇中吐出一个字眼:“好。”他转过身,浓黑的睫羽下,眼底一抹冰凉的笑意,“早些休息吧。”
李唐目送他离开,夜色很快湮没了他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眼皮跳了跳。
第二日,陶老来得晚了,在结束后看着他的画,道:“何欢,今天谢大少爷找我,咨询我办画展的事情。”他笑着摸着艺术的白胡子,“我听他话中的意思,是想为你办一次画展。谢大少爷对你情深义重,你可别辜负他。”
李唐匆匆低下头,遮掩眼中浓郁的伤感。
陶老看到他的神情,蹙了下眉,没有发问。两个后辈的感情问题,他问得多反而不妥当。“既然想办画展,便全力以赴吧。依我看,画展定在秋天,你也好趁着夏天打打名气。正好夏天有一场沙龙,你画好画,到时候跟着我去。”
李唐应下:“谢谢老师。”
陶老看着他:“谢我就不用了,年轻人啊,要好好把握机会。有时候错过了可就再遇不上第二个了。”
李唐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低下头继续画画。
谢斯年从房间里搬出去的事情瞒不住,谢家人很快都知道了。谢斯年的决定一向没人能动摇,家里人不知道李唐哪里惹他不高兴,新婚就分居,便只能归结于婚姻没有感情基础的缘由,虽然可惜,但也勉强不了,便都明里暗里安慰李唐好生住着。
李唐一面备战高考,一面准备作品,忙得脚不沾地。家里人如同往常一样优待他,除了谢斯年依旧容色淡淡,一切没有什么差别。
隔了几个月,时间一久他也忘记了谢斯年这事,春天连着记忆一起带走,夏天眨眼即来。高考前的那段时间,厨房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李唐连甜点都很少能摸着,一切都往营养和健康的方向发展。
高考第一天还算顺利,第二天上午的考试,他照样被司机送到学校门口,但还不及走进学校,一个人从旁边窜出来,借着拥挤的人群掩饰地将他拖到角落里。
“欢欢。”邋里邋遢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声音颓废又熟悉。
李唐仔细地看了两圈,迟疑地:“爸?”
男人眼神疯狂,神经质地点着头宠溺微笑:“是爸爸。乖欢欢,我的好儿子。”
李唐奇怪:“您怎么在这?”
何父叹气:“爸爸进不去谢家,又担心你在谢家过得不好,想你想得厉害,只能到这里来找你。”他一只手用力地拽握着李唐的手腕,“看到你现在过得好,爸爸就放心了。”
李唐不觉得他会担心自己过得好不好,看样子是他过得不好,特意来找亲生儿子求助了。谢家人重契约,当初答应给他的钱一分也不会少,看到他落魄,李唐颇有兴趣地想知道他混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爸爸,你现在怎么……”他掏出纸巾,递给父亲。
何父伸出脏兮兮的手,面部狰狞地擦着满头的汗:“爸爸的公司倒了,错信了你赵叔叔,钱全被他卷走。现在他逃到海外,爸爸背了一身的债,我和你风阿姨还有小诗小书天天在躲着要债的黑/社会……”
李唐呆呆地看着他:“赵叔叔真可恶。”
“欢欢啊,爸爸怕哪一天就惨死在街头,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爸爸还想看着欢欢好好地上大学,好好地过日子,将来成为大画家……”
李唐红着眼感动道:“爸爸,我会的。”
何父语塞了一下,看着儿子傻愣的表情,不得不直接道:“欢欢,你也不想爸爸出事,对不对?爸爸想拜托你一件事……”
隐约不远处传来敲铃的声音,李唐焦急地看了看远处:“爸爸,考试快开始了,您在这里等我考完了出来好不好?”
何父脸一黑,他好不容易趁着谢家的司机保镖走了才拦住人,等他考完,下次只怕还没靠近就被轰走。谢家打定主意不再借他钱,他只能将歪主意打到自己儿子身上。他不知道谢家人究竟重不重视何欢,但这是他向谢家借钱的最后希望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欢欢,你答应帮爸爸向谢斯年借点钱,爸爸就让你去考试。”
自从有了谢斯年的承诺,李唐对于高考便没了压力,现在也很有心情绕着他玩。他歪着头看着父亲:“可是您和谢家已经银货两讫了。”
何父面部表情一僵,捂着脸懊悔地哭:“爸爸知道你怨我,可是爸爸没有别的选择。欢欢,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爸爸不这样做,小诗他们都得跟着爸爸受苦……”
李唐看他虚伪的哭相毫不动容,若是耳根子软又看不懂虚情假意的何欢,现在只怕已经点头答应了。他还想看看对方有什么花招,不料何父突然一闷棍就朝他后脑勺敲过来,李唐瞥见一群附近巡逻的警察,便不做挣扎,吃痛地喊了一声,痛快地晕了。
谢斯斐赶到警局时,警察领着他往里走,边解释道:“我们看到一个男人打晕了小孩,立刻将人截住,没想到小孩醒了之后说那男人是他爸爸……这还是亲爸啊,世风日下……小孩也是单纯得可怜,还一个劲为那男人解释……”
谢斯斐大步迈进门,一眼就看到清俊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神态抑郁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抬起眼睛时红通通的眼眶憋了满满的委屈。谢斯斐心疼,他这段时间有多努力,他们全家人都看在眼里,现在却被亲生父亲毁了考试,怎么能不难过?比起考试更让他心寒的,无疑是父亲居然打算胁持他。
早知道今天,当初何父来借钱,他借就是了,至少能省却许多麻烦。当初决定不再借钱的大哥,现在也是后悔的吧?
“嫂子。”谢斯斐压低声音,“你没事吧?”
李唐抿着唇,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想起了父亲:“爸爸也在这里。”
“嗯,我知道。我让王叔先带你回去,这里我来处理就好。”谢斯斐向管家递了个眼神,王叔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弯下腰。
“爸爸他没有恶意……”李唐紧张地解释。
“放心吧,不会冤枉他。”谢斯斐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对了,何诗也在家里做客,你回去就能看到她。”说着就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没想到小孩受了惊吓似的飞快地缩回去。谢斯斐顿了顿,低声道,“大哥在外面的车里等你。”
李唐眸子一亮,满是惊喜,开心地站了起来。
“快去吧。”谢斯斐笑了。何欢太在意别人的喜恶,这段时间大哥的冷淡,他大概不好受。未必是出于爱情,但一家人的感情总是有的。
李唐欢快地点头,跟着王叔出了警局,街道旁的树下停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谢一守在车旁,看到他打开了车门。
知了聒噪地喧嚷不停,树叶簌簌地抖落串串的风,李唐半弯腰,车内的青年靠着椅背休息,闻声凝望而来,清冷墨黑的眼眸淹没了光芒,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谢斯年伸手将他拽进怀中,李唐猝不及防,带起一阵疾风,摔了进去,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一双微凉的手挡住他的眼睛,那人在他耳旁低低道:“你在难过。”
“没有。”李唐喉咙犹如被刀刮过,嗓音嘶哑破碎,藏着倔强。
谢斯年不反驳,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睡吧。”
李唐背脊起伏颤抖,鼻腔里带出鼻音,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