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此时月已偏西,四下万籁俱寂。远处的街上传来打更的“笃笃”之声,果然已到了夜半三更。

太子眼中焦色一闪,抬眼瞧了瞧羞花楼上的那扇烛火微明的窗子,又看了看那扶桑武士,脸上露出一丝不满之色,便朝秦燃皱眉努了努嘴。

秦燃心中自然洞烛,但不敢妄动,又看向皇后。不料皇后竟也点了点头,暗示他可以过去一探。秦燃点头领命,将身快步走至离武士半丈之处站定,然后将目一瞪,那双眼剔明镗亮,也不知是如何练就,端是慑人心魄。

那武士只瞟他一眼,仍自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秦燃操着公鸭嗓子,试着搭腔道:“朋友,你刀法不错啊!”

那武士竟似能听懂华语,微一顿首,沉吟片刻,回答道:“多谢夸赞!”其口音怪异,好似华语不熟,只勉强能让人听懂。

秦燃见接上了腔,便嘎嘎一笑,道:“朋友,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很好奇!”武士盯了他一眼,然后摇头缓缓道:“不过与你无关,请恕我不答。”

秦燃微微一怔,随即嘿然道:“无所谓,答不答都没有关系。不过你在这里,碍着我们的事了,请你走吧!”

武士“唔”了一声,双目微眯,问道:“这里是你的地方吗?”

秦燃摇摇头,道:“不是。”

武士淡淡道:“那你无权让我离开。”

秦燃嘎嘎一笑,道:“那你究竟想怎样才能离开?”

那武士却并不上当,只微一摇头,便侧目又瞧向湖面,不再理他。

秦燃方才见识过此人的快刀,不敢过分强逼,但差事未完,又不能撤身离开,转着眼珠想了想,便索性再上前一步,将身坐了下来,对那武士笑道:“喂,朋友,我口渴了,可以喝点你的酒么?”

没想到那武士倒也爽气,微微一笑,道:“可以!”说罢,便要帮他打开酒坛的油布塞盖。

不料秦燃笑道:“不敢有劳,我自己来吧!”说着,他胳膊突然间竟长长了一截,一把将酒坛抓了过去,却并不揭开塞盖,只举过头顶,便见五道细细水线,自坛口四边撒了下来,秦燃仰脸将口一吸,只见五条酒线竟合作一股,一滴不漏皆进入他口中!原来,秦燃口渴是假,立威是真。他在这片刻之间,竟使出了三般神功,首先是胳膊暴长的“铁翅炸羽”奇功,然后那取坛一抓,再使“阴阳鹰爪力”,无声无息的将坚硬的瓷坛抓出五个小孔,最后又显示浑厚的“枭吸鸮喷”内家功,聚吸了坛中之酒。

他吸了几口,待坛中酒低过小孔,便顺手又送回原处,咂咂嘴,笑道:“什么鸟酒,怎么有股骚味儿?”

那武士面色凝重起来,正眼打量了秦燃一番,又瞧了瞧另一侧的诸人,微微点头,道:“是么?”说着,他缓缓掂起酒坛,用五指塞住秦燃抓破的五孔,仰脖喝了一口,然后认真地道:“的确是上好的烧酒,没有奇怪味道。”接着,缓缓放下瓷坛。

朱魄隆在旁瞧这武士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说话也不亢不卑,不激不惹,实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不禁心生些许感慨。若按武林规矩,两个硬手初次相见,一方既让到这个份上,另一方理应哈哈一笑便了。若不能惺惺结交,便撒手转头,其后各安其事,井河不犯,则是最佳选择。那秦燃乃江湖大行家,怎会不懂这个道理?但朱魄隆也理解秦燃身不由己——他既差命在身,非撵走此人不可,那么接下来,恐怕只有动手相强这一条路了。而双方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又皆甚卓绝,结果必定非死即伤。

但秦燃显然并不想动手,因此也没再进一步挑衅,而是嘎嘎一笑,道:“朋友,你说得不错,酒的确很好,你的脾气也不错,我刚才只是开了个小小玩笑!”

那武士闻言脸色一缓,摇摇头道:“不要紧。”

面对武士的呐言谨行这一套,秦燃也不再罗唣,便将黄金腰牌一示,盯着他道:“朋友,实话告诉你,我是官府中人。不用担心,我今日不管抓私渡。我们在此办其他案子,请你回避——你能听明白么?”他这话虽说得十分客气,但却送了顶私渡“帽子”给武士,这等官腔,自是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如此一来,未免有失气概,往往会被英雄豪杰瞧之不起,因此对于秦燃这种江湖上声名煊赫的高手来说,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自露官家身份。所以实际上,他是暗退了一步。

那武士瞟了一眼他的黄金腰牌,瞧模样也听懂了,不禁面露几分难色,沉吟片刻,正色道:“我绝对不想打扰你们。但是很不巧,我的事也十分重要,没完成之前,却也决不能离开!”

秦燃再次问道:“那你到此,所为何来?”

面对秦燃的软硬兼施,又占住正理的话语攻势下,武士似乎也决定退让一步,他简短地答道:“讨命。”

“哦?”秦燃脸色微变,不觉瞧向另一侧的诸人。大家虽然心中也猜出此人多半是来寻仇的,但闻听这话,仍皆不免吃了一惊。秦燃接着问道:“谁欠你的命?”

“仇先生。”武士沉声答道。

秦燃越发好奇,追问道:“他居然欠你的命?——欠你几条命?”

武士顿了顿,俨然道:“他有两条命,但我只取其一。”

秦燃嘎嘎一笑,道:“有趣!他是如何欠的?”

“八嘎!”那武士被他一通逼问,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起来,他瞪着秦燃,愤然道:“你这条命好不讲理!我伊藤健雄乃是大日本国一刀流的堂堂武士,不是你的命犯!我的事关你什么?你为什么一直问我,没有结束呢?”他盛怒之下,华语讲得便不甚流利。

见惹火了他,秦燃忽地一跃,站起身来。那武士伊藤健雄见状,也双足一用力,一字马将身站稳,绷唇冷眼,右手按住怀中刀柄。

不料秦燃同他对视片刻,忽嘎嘎一笑,竟转身就走,留下伊藤健雄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这也非是秦燃胆怯,而是他既已探出武士所来的目的,足可回去交差了。虽然太子心中铁定想赶紧撵走此人,但皇后未必如此想法,况秦燃方才又自伤一回,自犯不着跟伊藤这般高手过招,他老谋深算,心中早已想清其中微妙关节,即便太子发怒,也怪不着他,谁叫太子方才只以目所示,并未明言呢?

秦燃走回来,躬身禀道:“二位主上,属下已弄清了,此人是寻仇老儿晦气来的!”方才秦燃自己的官家身份都不会轻易示人,皇后和太子的身份更是非同小可,况又离京在外,即便掉了脑袋,也是万万不可外泄。当着伊藤的面,秦燃当然要改口相称。

太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气哼哼地道:“谁没长耳朵么?你又回来作甚?”

秦燃躬身一揖,正色道:“此人爪子硬扎,非寻常则能打发。属下身负护主大任,不敢妄动,因此特来请示!”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由不得太子不重新斟酌,另外也显得没把皇后架空。

果然,皇后哼了一声,道:“不要撵了,由他找仇铿鸣的晦气得了——老身正想看场好戏,也顺便一出心头的火气!”皇后自然也在话中隐去自己身份,不过她正值中年,却以老身自居,未免有些过早。

太子一闻这话,眼中诧色一闪,不禁呆呆地盯住皇后。

皇后面上有些奇怪,问道:“孩儿,你瞧为娘作甚?”

“没什么,”太子讳莫如深地一笑,然后面色一凛,道:“恕孩儿斗胆,孩儿觉得娘亲之说有些不妥呀!”

“唔,”皇后淡淡道:“有何不妥,我儿说来听听?”

太子瞥了那武士一眼,正色道:“无论如何,仇公乃我大明之人,此处又是我大明国土,岂能任由一个倭人在此撒野猖狂?”他这当口竟搬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道理来,自是假公济私,不过他乃大明太子,如此一说,反倒更合身份,便是皇后,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也无法再挑其理。

“我儿说的在理,算仇铿鸣走运……”皇后不由叹了口气,悻悻地转过头来,命秦燃道:“那就只好有劳秦头儿,去杀了这厮吧!”

秦燃再无法可想,不禁同陈虎互视一眼,只得躬身领命。

便在这时,太子忽然道:“且慢!秦头儿刚才已劳动过了,这次嘛……”说着,他瞥了陈虎一眼。

陈虎面色登时一变,不禁呆在当场。他倒也不是胆小鬼,而是那武士刀法迅疾,同秦燃一般,练得都是“快、准、狠”的对打路数,而陈虎力大锤沉,走得是“勇、猛、刚”的群搏之道。平时他和秦燃搭合办差,秦燃主要负责擒酋、对搏、暗杀等事,陈虎则主要负责破阵、开路、殿后等事,二人各展所长,方能无往不利。因此,他跟武士根本不是一路,单打独斗,陈虎必吃大亏!

但太子只不过瞟了陈虎一眼,眼光却没停留,而是一直划到朱魄隆面上,方定了下来。他抚掌一笑,客客气气地道:“方才仇公对魄弟赞不绝口,而愚兄也见你亲施‘缩尺成寸’的玄妙轻功,可见弟今日文武才略,已非复当年吴下阿蒙——不知可愿代愚兄斩此倭寇否?”

朱魄隆闻听这话,先是一怔,又不禁甚感心寒。他虽早大致瞧出这太子行事表面上虽显得至情至性,说话也率直激壮,但实则是个心怀叵测,城府极深之人,但却没料到竟如此奸猾,真可谓不择手段!为达一己私欲,摆着两个勇武过人的锦衣卫不上,反让自家兄弟去生死搏命!——可见一则他完全没把自己这位兄弟放在眼里,而方才“让太子”云云更是鬼扯一通;二则自己虽强调过非为“红颜王”而来,又曾以死相辞太子之位,但太子这种满腹鬼蜮之人岂肯全信?再加仇公又曾誉赞过自己——此几番一合,虽时仅半日,只怕自己已成为太子心中最大绊脚石。恰好此刻这莫名其妙的日本武士前来寻仇,太子既为取悦仇氏父女,更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之目的,岂肯白白浪费这个铲除自己的天赐良机?

然面对太子的一番客气问话,朱魄隆却无言以驳,只好点点头,恭声应道:“兄长切勿谬赞,小弟这便去!”说着,他转身朝武士走去。朱魄隆不去不成,只因他实在没法拒绝。且抛去君臣伦常一节,只太子方才那一番言语,看似又是夸赞高评又是客气征求,其实字字如针,先捧他上台,再以民族大义暗激,就由不得朱魄隆不下场卖命,此便是所谓的“捧杀”了。

他一边缓缓走着,一边转念又思,也不能全怪太子用心狠毒,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听仇员外良言相劝,执意蹚进这片“浑水”之中。想到这里,他胸中怒火基本平息,恢复到气定神闲的状态。

那武士见到又有一人过来,也不说话,只凝神默默看着朱魄隆。

在朱魄隆进入场地的一刹那,按江湖规矩,二人作为对手便已成定局,若不决出个你死我活,势必不能罢休。那武士虽非中华之人,但这道理于各国来说,基本差相仿佛,因此武士心中有数。

朱魄隆同武士对视一片刻,慢慢拱了拱手。

那武士微微一怔,随即将右手离开刀柄,收起一字马,站定也鞠了一躬。

这时,秦燃在旁小声叹道:“傻瓜!可惜!”

那秦燃这声叹息,自有一番道理。在秦燃这种江湖大行家看来,那武士刀法如神,自己虽不怕,但也不敢妄试。而秦燃虽不知朱魄隆武功深浅,但他既敢同自己和陈虎叫板,可见也自不凡。不过他虽持有软剑,但年纪轻轻,剑法上未必能快过“一刀流”的武士,幸而他轻功卓绝,又见过武士用刀,因此占了先机。但可惜他偏先礼后兵,未免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两般优势。而倭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因此秦燃才口作“傻瓜!可惜!”之叹。

朱魄隆其实也深明自己的优势,但他并没采取骚扰激惹、先声夺人或出其不意,给予一击(如秦燃的“箭后爪”)等或黑道上惯用的“占上风”手段,而是以江湖白道规矩见礼。这首先是因为他自己是被逼下场,并非自愿,再者对这个武士也没什么恶感,甚至觉得此人稀里糊涂遭太子利用来对付自己,有点同病相怜。虽然对出现在中华的倭寇,朱魄隆见过不少,而且向来是见到就杀,从不留情。但他总觉此人有所不同,其刀法精奇,却不狂不傲,人品也自不俗,因此朱魄隆在最后一刻,决定给他礼遇,堂堂正正的动手。

而朱魄隆采取先礼后兵之道,也大合武士的脾胃。日本历朝历代处处效仿中华文明,尤在礼仪方面,甚至过之而无不及。例如日本武士追求的武士道,便是看轻情由、伦德、道义和生死,却十分重视礼节、名声、勇气及意志。因此,朱魄隆这样一来,无形中反赢得了武士内心的敬重。那武士面色俨然,再鞠一躬,并重新报名道:“本人是大日本帝国‘一刀流’门下的伊藤健雄,请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

朱魄隆微一沉吟,也不隐瞒,便依对方规矩答道:“本人是大明王朝钦赐靖海副总兵朱魄隆。”

也不知伊藤健雄有没有听明白,反正他也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然后双目炯炯,沉声问道:“朱先生,请问你准备好了吗?”

朱魄隆心中一凛,遂敛神凝气,然后将右手虚置在离修饰成腰带扣的软剑柄不远处,缓缓点了点头。

伊藤仍如前般一字马站开,右手轻按腰间刀柄,屏息盯来。

虽时逢七月暑天,但刹那间,朱魄隆只觉一股无形的,类似于秋霜肃杀般的感觉迎面而至。他不由暗吸一口真气,明白这感觉是这武士散发出的一种杀气,虽不在伤人,却能乱神,只要自己一慌,那闪电般的一刀,便会趁虚而来。

他猜的大致不差,日本“一刀流”这一门的刀术,同博大精深的中华武术大相径庭,几乎没什么招式,但却非常务实。“一刀流”门人,十分注重练气,但他们所谓的“气”,同中国的“气功”不一样,而是一种态势、气场。他们择弟子十分严格,先找那种天性骄傲、倔强甚至蛮横的小孩,然后经饥饿、剧痛、挫折等残忍方式折磨,再将那种善于隐忍、百折不挠、坚强悍烈者筛选而出,方能真正入门。一边练“气”,一边学习刀法,即穷尽毕生主要研习一个“快”字,若能达到“刀劈火烛,断而不觉”的地步,便可出师自修。实际上,“一刀流”的门人,从师只学两招。第一招,便是以眼神、容色、态度以及气势等综合所生的杀气,用以逼敌妄动,第二招,便是一刀出击。虽是两招,但却耐人寻味,可谓受用终身。

伊藤虽看似后发制人,但他的杀气其实已经入侵。偏偏朱魄隆久经沙场,胆气远胜常人,这种单人所发的杀气,实不足以乱其心神。因此伊藤迟迟不敢出那一刀,但他意志过人,精于隐忍,因此不急不忙,静静等待。

而朱魄隆也不是不想先发制人。他心念电转,两相对较,自信结合自己的轻功、内功以及剑法,至少有五六种方法能将这武士杀死,但也绝对无法在那闪电一刀之下全身而退——因此,若不想同归于尽,还是暂别冒然出手!

二人便这么僵持住了。其实,若这样一直对峙,对朱魄隆反倒有利。而伊藤却因布下了气场,多待一时,他的精力自然便耗一分,第二招刀法便减弱一分。但是场外的太子却等得不胜其烦,再加他一肚子小算盘,也没工夫仔细体味场中的情势。不过此时此刻,太子倒也不至于胳膊肘外拐,只是实在不愿这么穷耗下去,便张口对秦燃吩咐道:“跟倭狗讲什么江湖规矩?你下去帮他干掉!”

秦燃只好硬着头皮,遵命道:“是!”

便在太子和秦燃一命一答的同时,场中形势立即出现了变化。

场中二人既然意在生死相搏,此时精气神自然全都集中于对方身上,按说场外的任何变化,即便打雷,此时都不能影响二人。或许对朱魄隆是如此,但对伊藤来说,却恰恰相反!很简单,正因为他处于人生地不熟之险境,所以留有三分防备之心,因此他布的杀气也未达最厉害的地步(这也是朱魄隆对那气场感觉平平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而太子秦燃的一番对话,朱魄隆因凝神太专,完全无觉,但伊藤却听得清楚,又没什么难懂词语,因此暗中吃了一惊!再者,他又见识过秦燃的厉害,却没见过朱魄隆武功怎样,两下一逼一忽,瞬间便决定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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