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七这一日。

一大早,仇家就张灯结彩,大开中门。丫鬟仆人个个衣帽簇新,来来往往皆忙得不亦乐乎。砺脊湾的百姓们再也抑不住好奇之心,早早便围在仇府大门口看热闹。

没想到,从早晨起到傍晚这段时间,却只来了三位求婚者。此时他们被安置在仇府那高大堂皇的正厅里上座饮茶。仇员外满面春色,乐呵呵的亲自在主座相陪。

左列上座的十来位,是仇府特地请来作陪证之百里八乡的官绅名流。

右列上座,便是前来求婚的三位青年才俊。上首第一位来头不小,乃**卫军副指挥使吴将军的独子,从六品领千户饷的吴良,人称吴小将军。吴小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人生得高大魁梧,挺胸凸肚,动辄睥睨四方,得意洋洋。

第二位是本县通判的二公子,候补士县丞马寿马二公子。马二公子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面皮白润,长相很是富态。他穿得花团锦簇,十根胡萝卜似的手指上竟带了六只戒指,端杯品茶时常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声,十分引人注目,他自己却浑不在意,言谈举止镇定自如。

第三位是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此人弱冠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一身白绸蜀绣长衫,帽镶春水翡翠,手持湘妃竹扇,挥洒谈吐显出一派儒雅气度。

仇员外不免对这文士多打量了几眼,侧身向候在一旁的二管家,低声问道:“方才这位说他叫……叫什么来着?”

二管家附耳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此人名叫温九,据说幼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四岁便中了秀才,诗文在八闽可列三甲,又兼琴棋书画,多才多艺,名气很大。”

“嗯,都是福建的……”仇员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头略微动了动,却没看出是点头还是摇头。

因为是择能招婿,既要风光喜庆,而文比武试又需场合,所以晚宴就安设在仇家正厅门前的那方青石板铺就,宽大稳妥的平台之上。

此刻酉时已过,虽已星光满天,但庭院内却被数不清的灯笼照的如同白昼。大宅进门有一堵巨大的影壁,墙后是中间通道,通道左边有一株年逾百龄的高大古榕,树冠茂密,几乎遮住半个院落;右边是一块半亩大小的青石铺就的场地,无遮无盖,甚是宽阔平整,南墙边搁置一行兵器架,码放着十八般兵刃,以及弓箭石锁等器械,北面廊道前,摆放着两只径约三尺的箭靶,倚东墙盖了一座高大戏台,台周点缀一些花草盆景。院中通道的尽头,则是十余层青石台阶,阶上端处,便是大厅前宽阔的平台。此时便在平台上已开了四张八仙桌,摆好了美酒佳肴。

三位青年才俊理所应当地被安置在了主桌。仇员外自然坐了主位,按功名年齿,右座自然非吴小将军莫属,左座为马二公子。温九名气虽大,但他只是个秀才又年纪轻轻,自然忝列末席。他只微微一笑,旁人也自无异议。

二管家忙得团团转,看看主桌坐好后,又将其余作陪证的官绅亲友,也各自分序安置在次席落座。大家不免又客套一番,不消细述。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桌的吴良先自左右一瞥,然后站起身双手举杯,笑道:“仇老伯请了,小侄借花献佛,敬您老一杯,恭祝您老多福多寿!”说罢先自饮一杯,然后站着待丫鬟斟满杯,又双手抬举,向仇员外道:“再谢老伯盛情款待——小侄敬第二杯前,请容我说几句,可好?”

仇员外点头应允。吴良兴高采烈地道:“小侄是个练武之人,又粗又直,不会绕弯,说话如有不妥,先自请罪。小侄前来求婚,万望老伯应允。小侄家世倒也配得起令嫒,何况小侄自幼习武,身体健壮,将来生十个八个儿子那是一点问题没有!呵呵,小侄早想好了,因老伯没有子嗣,那么我的第一个儿子让他姓仇,继承仇家的香火——这是实在话,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还没等仇员外回答,那在末位落座的温九,忽仰天大笑一声,道:“哈哈,有意思啊!”

吴良正自举杯待佳音,忽被笑声打断,不由哼了一声,斜视温九,微愠道:“你笑什么?”

温九笑吟吟地道:“吴小将军一番奇言妙语,倒令小生想起当年解文毅公的名联,因此忍不住失笑,还望仁兄海涵!”

“唔,”左首的马寿闻言,故作奇状问道:“解缙解大才子的何联,竟能应此情此景?”

温九自颈后摸出折扇,一边微微扇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吟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吴良似有些没听明白,打眼一瞧四周诸人有的掩嘴偷笑,有的交头接耳,方悟到不是好话,不禁面如朱砂,将手中那盏还没敬出去的酒,用力朝桌上一顿,怒问道:“姓温的,你啥意思?”

温九举箸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笑吟吟道:“说这笋啊,温某最是爱吃!”说着夹了一块鲜笋入口大嚼,一边大声赞道:“好新鲜呐!——吴小将军也尝一块如何?”

吴良欲挑理又说道不出,气得双眼冒火,看那架势,好似马上便要发作。

站在一旁的二管家见状,一瞥仇员外只在旁抽着水烟若有所思,便打了个哈哈,走过去轻轻一按吴良的肩膀,笑道:“吴小将军误会了不是?——温公子在赞你呢!”

没想到八尺多高,虎背熊腰的吴良竟被这瘦小如风干鸡似的的二管家轻轻一按,一屁股又坐回凳上。二管家叫道:“啊哟,将军怎么踩滑了?”忙扶了一把。

吴良唬了一跳,坐在那愣了愣神,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倒似没觉出什么异样,哼了一声算撇过这茬,粗声大气地追问道:“奶奶的,什么‘芦苇’、‘竹笋’的,居然是赞我?——我怎么听着像骂我呢?”

二管家一边点头哈腰陪着笑,一边自丫鬟手中取过酒壶,轻轻给吴良斟上,笑道:“连咱们下人都听出来了,您想呀——墙上芦苇,是赞将军您轻功高强,能上墙越脊啊!竹笋皮厚,是赞您内功深厚,刀枪不入呀!”

吴良恍然,不由转怒为喜,立马笑得合不拢嘴,道:“呵呵,原来如此!过奖过奖……不对啊!”他突眉头一皱,又问道:“那‘嘴尖’呢,又是啥意思?”

二管家被问得一楞,随即笑道:“哟,那句话可了不得,赞得更厉害呢!是说……对了!是赞将军您相貌神气,这个……英俊潇洒呀!”

吴良半信半疑,喃喃道:“‘嘴尖’是赞我英俊潇洒?哪有这样……”似还要追问,却一转头,发现二管家不知何时,已跑到次席陪客劝酒去了。

这时,温九嘴里不停嚼着菜,瞥了吴良一眼,一本正经地道:“看看,是赞仁兄你呢!……居然还误会小弟!”

吴良黑脸微红,哼了一声道:“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也算不得赞!”说着,他朝仇员外举起杯,昂头挺胸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仇老伯,既然您老择能招婿,小侄没两下子,怎敢来献丑?不是小侄吹牛,‘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的莆田南少林的正宗功夫,小侄可打小一天都没搁下!仇老伯,若您允许……”

温九哈哈一笑,忽又插嘴道:“可是当真?”

吴良两次敬酒被他打断,心知他是成心捣乱,索性将酒杯朝桌上一放,瞪着温九,冷笑道;“不信?那好办!姓温的,你敢不敢下场试一试吴某的铁拳?”

这时,那坐在左首的一直默不作声作壁上观的马寿,忽接腔道:“吴兄真好主意!”说着,他又朝温九道:“温兄,我等比试是迟早的事,何况仁兄筷子一直未闲,精锐蓄足,占便宜呢!场子又是现成的,不如二位放手一搏,见个雌雄,如何?”

温九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温某是问吴小将军,没问你马兄,请免开尊口!”

马寿众目睽睽之下被碰了个软钉子,不由胖脸通红,似自言自语,又似自我解嘲道:“看来有人只带了色胆,没带其他的胆子来呀!”

温九装没听见,侧头又向似等得急不可耐的吴良,笑问道:“吴小将军,想同温某放对不难,但请先答我一问——你方才说不吹牛,这话可是当真?”

吴良怒道:“这是什么屁话?吴某男子汉大丈夫,吐个吐沫都能砸个坑,说出的话自然字字当真!”

温九哈哈一笑,道:“痛快!第二问来了——闻听吴小将军十年前便已娶妻生子,嘿嘿,这事众所周知,不知可是当真?”

吴良倒也不怒,用眼角斜了他一眼,冷傲道:“不错!”

温九朗声大笑,道:“这就怪了,今日既是仇府择能招婿,却不知吴小将军不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却来此凑什么热闹?”

此言一出,四周先是一片哗然,很快又鸦雀无声,次席作陪证的亲友,一众随伺的丫鬟仆人,以及门边站着、墙上趴着的那些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皆齐将目光锁定在吴良和仇员外二人身上。

不料吴良冷哼一声,竟从怀里拿出一张字纸,双手献给仇员外,恭声道:“老伯请看!这是小侄三月前亲手写的休书——把小侄的前妻和孩儿全都撵回她娘家去了,现在是清白一身,专等娶令千金过门!”

仇员外面沉似水,自然也没接那张纸。吴良有点不悦,把那张纸复收入怀中,狠狠地瞪了温九一眼。赌气将那杯始终没敬出去的酒,自己一口干了。

温九哈哈大笑,转身对马寿道:“马兄,吴小将军竟能狠下血本,斩断后路,真是又粗又直,可敬可佩呀!——却不知你仁兄能不能媲美?”

马寿皮笑肉不笑道:“吴兄真猛士,神威可守四方,温兄大名士,风流不遑多让,马某岂能媲美?”

吴良闻听这话,不觉将一腔怒气全撒到他身上了,瞪眼斥道:“马二胖子,你既自知不行,还不哪边凉快哪边闪,赖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

不想马寿被一番抢白,却不恼怒,只淡淡道:“吴兄老是听岔意思,岂不令人齿冷?马某何时自诩不行?而是不想说那么透,这叫‘逢人且给三分面,讲话莫可全露白’!”

温九呵呵笑道:“好一个绵里藏针,却碰到个又粗又直的棒槌,我看你老兄还是锋芒毕露比较好,以免自找刺心呀!”

吴良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怒道:“什么棒槌穿针的……他妈的,越说越胡闹!”

“温兄说得倒也在理。”马寿仍不急不躁地道:“既吴兄喜欢直来直去,那么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马某方才的意思是,吴兄你呢,现在就可游走四方去了,温兄嘛,也请风飘水流去吧!至于马某自己么——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此言一罢,他竟不待二人接腔,突然站起来,先正冠拂襟,然后对仇员外长身一揖,接着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地道:“老伯在上,小侄这厢有礼了!小侄职位虽不比吴小将军,名头也没温公子响亮,甚至待会较技博弈时,小侄极有可能败北,但是怀中这一颗诚心,却是天下难寻,世间无双的。请老伯暂停吃烟,望仔细听真——小侄这番动身之前,早已祭表天地,禀明家父,报备上司,遍告亲友,马寿前来仇府就不打算走了……小侄的意思是前来入赘。即便待会技不如人,死了也算仇家的鬼——总之一句话,令千金小侄是娶定了!”

这话一出,闻者无不纳罕咂舌,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便连吴良与温九也不禁变色,二人一想到即便待会竞技大胜马寿,人家却早摆出这话占了先机,不由一个瞠目结舌,一个啼笑皆非。

吴良回神倒也挺快,他用力一拍桌子,骂道:“马二胖子,说你赖你还真赖到底了!你小子胡咧咧的那叫什么?你别当老子不知,你八个小妾一房没休,却吃碗看锅,算哪门子的一颗诚心?”

马寿没有理他,仍慢条斯理地对仇员外道:“老伯,非是小侄不舍那几个小妾,而是想到入赘之后,毕竟得陪带些得力忠心的女佣过来服侍小姐不是?况且小妾毕竟是侧室,不瞒您说——小侄原府中的正房就一直在虚巢待凤,这番若再得老伯应允,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吴良一听,有些傻眼,愤愤不平道:“这话倒是不错!他妈的……早知道,就不把我那三个小妾全打跑了!”

温九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二位仁兄果真是又实在又心诚,可谓一时瑜亮,难分轩辕,感人肺腑啊——有点想呕,请仇公和二位恕在下失礼!”

吴良即便真是个棒槌,这次也听明白了。他同马寿一起怒视温九,如不是仇员外在座,恐怕早就拳打脚踢,痛下杀手了。

马寿眼珠一转,突然对温九笑道:“温公子名满天下,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不过你名气最大的地方,恐怕是在勾栏瓦肆、风月场所吧?‘古有柳七,今有温九’这句话在八闽大地可谓闻名遐迩,就连垂髫童子也能朗朗上口啊!”

温九不愠不怒,反有几分得色,他把湘妃扇往后颈衣领一别,对马寿抱拳笑道:“名满天下似浮云苍狗,从来易生誉谤,倜傥风流如白驹过隙,只为砺我才情。常言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又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只要莫行下流作呕的勾当——马兄说是不是这理儿?不过,还要多谢马兄当众贴金,小弟多少有些愧不敢当!”他说完这话,也不瞧被噎得说不出话的马寿,以及懵懂挠头的吴良,起身离桌,略整衣冠,对仇员外行了一个深揖,正色道:“小子张狂了,失礼处,万望您老海涵。仇公,闻听您要择能招婿,并说只需合‘有本事’及‘未婚’两般即可,其他倒无所禁忌,不知此言可真?”

仇员外喷出一口烟,然后将水烟袋随手递给二管家,再上下打量温九一番,方微微点了点头。

温九神色一舒,笑道:“那就好!第一,小可确有几分真才实学,便七步作诗,百步穿杨也勉强为之,其二,小可不曾婚配。自古及今,佳人配才子。令千金之绝代风华,自不必说,而小可文学武艺虽不敢以天纵奇才自居,但较在座的这二位庸才嘛,还是略胜几筹的。话又说回,小姐天仙玉人,老伯也不想被凡夫俗子辱没了吧?”

吴良再也按耐不住怒火,猛地一掌拍下,震得桌上杯盘弹起老高,回落后又摔得汁水飞溅,满桌狼藉,当真不堪睹目。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跳起来破口大骂道:“姓温的,我操你奶奶!”

对面坐着的马寿赶忙后跃躲避,却不料落脚处偏踩到次席的一只凳子上,滑了个趔趄,幸未摔倒,却弄得冠歪靴脱,头脸锦袍上也被溅了不少汁水,不禁气得浑身哆嗦,胖面发白,索性也朝桌上猛拍一掌——不想这马公子手劲儿当真不小,满桌杯盘跳得更高,惊得连次席诸人纷纷也离席鼠窜。

马寿怒不可遏,胡萝卜似的手指一指着吴良和温九,高声骂道:“两个王八蛋,我……”

温九本是站立,又早预见此事,因此两次均未殃及,此刻见二人大失其态,乐得正中下怀。他哈哈大笑,一边暗防二人动手,一边得意洋洋地朝仇员外望去,正欲乘胜进言,却不由怔了怔,惊呼一声:“仇公……”随即叫苦道:“糟之糕也!”

吴良马寿随之看去——却见仇员外冠上沾着两片肴肉,左肩趴着一只龙虾,兀自坐在桌前木无表情,“吧嗒吧嗒”抽着水烟。

二管家拿着一块抹布忙抢上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替仇员外清理擦拭,一边对着远躲发呆的几个丫鬟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给老爷拿替换衣衫?”

三四个小鬟忙齐应一声,朝后院四散奔去。

此时,吴良、马寿及温九三人互瞪一眼,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似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一同转身,尴尬地一揖到地。

三人刚想开口致歉,忽见从大门那边急匆匆跑来一个家人,神色慌张的喊道:“老爷,老爷!”

仇员外嘿嘿一乐,盯着他道:“你这小丑,也来凑热闹么?”

那家人被他眼神吓得一突,忙跪下磕头,怯声道:“老爷恕罪!不过门外发生了天大的事,小人一急,也就坏了规矩了……”

仇员外哼了一声,道:“何事?”

那家人脸色通红,颤声道:“老张……老张他们全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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