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午后灿烂的阳光漫洒一地,方雁卿痴痴地看着,忽而站起身,走向打开的窗户。
“泰山大人,你还记得四个月前,我生辰那晚吗?”
他自顾说着,缓缓摊开掌心,又徐徐收拢,停留在指间的金色光芒流动着,一缕缕化作那夜皎洁的月色。
四月前的初十,是方雁卿二十三岁生辰。
和往年一样,蔚成枫并没有大肆为他庆贺,甚至连蔚姝都没告之,只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摆了满满一桌方雁卿最喜欢的菜。
“雁卿,今天是你生辰。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就为你和姝儿筹备一场盛大的喜宴可好?”
原本雀跃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倏地沉到了谷地。
方雁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陪在这个人身边十多年了,就在他还想继续陪伴下去的时候,这个人却准备推开他了。
可他不能拒绝。
真正的心意被掩埋在苦涩的笑容之下,方雁卿唯一做的反抗,便是用力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里握着一包粉末。
那是昨夜展清墨潜进将军府给他的。
“雁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方雁卿现在都还记得,当展清墨得知他想要那件东西做生辰礼物时,满脸的讶异和不赞同。
浮生一梦。
这就是方雁卿要的东西。
他曾偶然在展清墨送他的奇毒集录里见过。
那恐怕是世间最风情旖旎的毒了。
只需扬散在风里,便能使人堕入欲/望的深渊,如浮生偷来半日,做了场荒唐美妙的春/梦。
即是梦,醒来便忘了。
纵使残存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权当梦中遗痕。
“你……那些……都是真的?”
蔚成枫猛地冲到方雁卿面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向来持重的脸上风云变幻。
方雁卿轻轻拉下他虚张声势的手,深情的目光于他脸上缠绵不去,一边微笑,一边落泪。
“泰山大人,你不该找我回来的。”
那样,我就可以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带着这个孩子满足地活下去了。
“呜!”
脑海里传来一声呜咽,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破碎压抑的低泣。
怀里躺着一副温顺瘦弱的身躯,隐隐散发着书墨和药草的香气。
“泰山大人……泰山大人……”
在极度的欢愉之中,他听见那人带着哭腔的轻唤,他心中一慌,连忙睁开眼。
梦醒了。
他怀里什么都没有。
一缕断发,一丝余温,包括那张绯红泪湿的脸,都一并深深压进记忆不容触碰的角落里。
他惊慌,失落,又庆幸。
不过是个梦。
只是一个梦。
对吧?
可面前的人却摇头了。
是真的,他说。
“无/耻!”
盛怒之下,肢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直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蔚成枫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打了他。
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方雁卿瘦削的脸上印下五道红肿的指痕。还有一丝血线,沿着苍白的唇角滴落。
雁卿……
那人偏过头,只手扶着窗棂,仿若定格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蔚成枫讪讪地握起麻木的右手,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泰……将军,”
双方对视良久,竟是方雁卿先打破沉默。
好似没看到蔚成枫因这个微妙的称呼而皱起的眉头,方雁卿站直身体,郑重地朝他拜了三拜,
“多谢将军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这份恩情雁卿铭感五内。唯恐此生难偿,来世定倾尽所有,望报答一二。”
什么此生难偿……什么来世……
蔚成枫不耐地频频蹙眉,为这听来颇为古怪的说辞。
方雁卿便在他闪神之际,一步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退到窗台的边界。
刺啦——
眼前蓦地掠过一道白影。
蔚成枫心神俱裂地飞扑过去,也只来得及扯下方雁卿的一片衣角。
“雁卿!”
“啊!”
楼下响起阵阵惊呼,蔚成枫捏着手里的布料,顺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怎么?吓傻了?”
又一阵衣袂翻飞的声响后,一道人影跃过栏杆,稳稳落在蔚成枫面前。
蔚成枫抬眼望去,突然发疯一般扑上去,一把夺过段明幽怀里的人。
“雁卿!”
他如获至宝般紧紧抱住晕过去的方雁卿,眼眶泛起酸涩的湿意。
“成枫,冷静点,雁卿已经没事了。”
段明幽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部。
说来也巧,昨夜韩青树又缠着段明幽要玩蝴蝶。段明幽好不容易哄睡了他,不忍再令他失望,特意选了今日蔚成枫在府里的时辰来取引路蝶。哪知刚走近楼下,就见方雁卿从四楼跳下,若非眼明手快,现在恐怕已是一尸两命。
“成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蔚成枫情绪稳定下来,段明幽帮着他安顿好方雁卿,随后递来一杯热茶道。
“段二哥,今日之事,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蔚成枫捧着茶杯的手还在发抖,段明幽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态,又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半晌。
“既是兄弟,还言什么谢。我方才为雁卿把过脉了,只是动了胎气,并无大碍,服下安胎药就好了,你无须太过担心。”
“不……是我,是我的错,我差点……差点就害死他了!”
蔚成枫表情狰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只想把它剁下来扔了。
“你这样子,总算有点儿人气了。”
段明幽反而笑了。
这句话,他终于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蔚成枫了。
蔚成枫听罢,也笑了,可才牵起嘴角,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二哥,我和雁卿……是不一样的。”
他笃定地摇着头,却不知是在说服段明幽,还是在说服自己。
当年,段明幽为了韩青树喝酒买醉,他也是这般调笑他的。
可他和方雁卿,终归与他们不同。
“雁卿向你表明心迹,你不肯接受?”段明幽试探着问。
“二哥,你、你怎么会知道?”段明幽一语中的,蔚成枫自然又惊又疑。
段明幽叹口气,无限同情地看着他道,
“一直以来,你都没注意过,雁卿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你吗?”
孺慕、眷恋、痴缠,又无比地小心翼翼,像不会游泳却守着深潭不肯离开的人般执着。
这种眼神,他曾经拥有,后来却失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
蔚成枫回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人,木然地道,“可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