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之当真在落雁桥桥头支了个摊子,做的还是笔墨书画买卖。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也不管生意,兀自入迷地看。
直到一道阴影倾轧过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一看,不禁会心一笑,拱手道,
“久违了,雁卿。”
“久违了,挽之。”
方雁卿笑着回礼,接着翻看起苏挽之书摊上的字画。
他一张张地翻过去,看得十分仔细,还不时抬头夸赞几句,可苏挽之总觉得他笑容勉强,似有心事,便问道,
“雁卿若遇到难事,可否说与我听?”
正待展开一方卷轴的手顿住了,方雁卿抬起头,仍是笑着,眼神却脆弱得让人以为他在哭。
苏挽之担忧更甚,还想细问,倒被方雁卿抢先道,
“不是难事,是喜事。下月十五,我就要与薛小姐成亲,届时会有帖子递上,敬待挽之光临。”
“雁卿你……怎么这么突然?”
苏挽之自己也很纳闷,第一反应不是向方雁卿道喜,而是想着怎样宽慰他。
“其实并不突然。”
方雁卿轻叹一声,向来不好的脸色又渐渐白了一层,嗓音也有些恍惚,
“我与薛小姐自幼便有婚约,成亲是迟早的事。那日在你们婚宴上,泰山大人似乎感慨颇多,当即就宣布了我与薛小姐的婚期,挽之……那时,你不就站在我身边吗?”
“你说,婚宴那天我和少爷他一起……出来的?”苏挽之一惊。
方雁卿奇怪地看着他,“你们不仅一起向宾客敬了酒,最后还是无虞他抱……抱着你离去的。你都不记得了?”
“!”
苏挽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日他背着沈无虞喝下了段明幽给他的药,当即就失去知觉。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和沈无虞正在一同沐浴。可中间的事,却空白如纸。他也试过回想,奈何怎样都想不起来。
你们不仅一起向宾客敬了酒,最后还是无虞他抱着你离去的。
想装失忆?晚了!
既然没有,那你撩起的火,你自己来收拾。
那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浴池里起伏的花瓣,四角青烟袅袅燃了香料的香炉,还有散落一地的……摆放得那样不堪的……他的衣服……
苏挽之突然觉得冷,像是寒风织成了细密的网,将他团团围困在中央,整个人都被心底窜起的凉意逼得瑟瑟发抖。
“挽之?挽之?你怎么了?”
方雁卿担忧地轻推面如土色的苏挽之,想唤起他的注意。
可苏挽之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低着头发出古怪的笑声,方雁卿又忧又惧,想去叫大夫,又不敢放苏挽之一人在这里。举棋不定间,身后响起沈无虞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方雁卿一喜,既然沈无虞来了,便可立即带挽之去看大夫。他连忙靠过去,想把方才的事重述一遍,却被沈无虞的第二句话弄蒙了。
“见到我害怕了?”
沈无虞才不管苏挽之的头埋得多低,两指捏住他瘦削的下巴一使力,便将他的脸抬起来。苏挽之此时脸上血色全无,还有几滴冷汗从他的鬓发间滑落,整个人不知什么原因,止不住地发抖。
沈无虞当他怕极了自己,哂道,
“我记得那日分明就拒绝了你,别人说给我听,我还不很相信,没想却是真的。苏挽之,你好样的!给我丢人丢到大街上来了!你这破摊子,我敢掀第一次,就敢掀第二次!”
“啪!”
一道不加控制的力量甩在沈无虞的脸上,他目眦欲裂地回转被打偏的头,双手死死钳住苏挽之的肩膀将他抵在桥沿上,忽而笑了。
“你敢打我?你活腻了是不是?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一顿,你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面对沈无虞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若是平时,苏挽之早就脚软了,他连和沈无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哪里敢打他?
可再温顺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他不卑不亢地直视沈无虞,脸上还带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耐人寻味得很。像自嘲,像轻蔑,又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样子。
对着这样的笑,沈无虞不气炸才怪,矮身搬起苏挽之的双腿,把他往身上一抗,连招呼都没和方雁卿打,就疾步如飞地往相府走。
一路上不知多少好奇的目光往他俩身上打探,好在相府离闹市有段距离,回到府里时,已没什么人看见。
沈无虞一进院子就把苏挽之掼在地上,也不和他多说,反手两个耳刮子就上去了。苏挽之的脸登时就肿了,咬着的牙把嘴巴也磕破了。
红衣绿衣听着声响出来,一见这幕就花容失色,忙拦了沈无虞劝。
“少爷,有话好好说罢,苏少爷身/子弱,禁不住打呀!”
“他身子弱?”沈无虞偏过自己肿得老高的右脸,气急败坏地道,“这就是他打的!下手这么重,反了天了!”说着卷起袖子又要冲过去。
红衣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叫道,“少爷、少爷!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怎么会突然打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边绿衣扶了苏挽之起来,将他挡在身后,也道,“是呀,少爷,如果因为误会伤了感情就不好了。”
“误会?”沈无虞一把挣开红衣,叫嚣道,“什么误会!我都逮着他在外面摆摊子丢人了,还会是误会?还不止我一个看见,素日里和我玩得好的那些个,全看见了!”
红衣绿衣听了原由,面面相觑一阵,才道,“少爷,你错怪苏公子了。”
“这事是二爷亲允的,我和红衣还帮着张罗了。”
“什么!”
沈无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气又窘。气的自是苏挽之到底没听自己的话,还让自己今日被人笑话御人无方。窘的是这事小爹允了,苏挽之算不得自作主张,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那他打我总是真的!”
沈无虞捂着脸,这才觉得痛。
红衣绿衣知道他气过了,现在找台阶下呢,顺着他道,“这的确是苏少爷不对了,少爷尽可罚他的。”
绿衣这话说得耐人寻味,沈无虞不是没听出来。苏挽之打了自己,往深了说,就是男妾打了老爷,本来男妾地位就低,放在寻常人家也免不了重责,打死了都没什么好怨的。何况苏挽之打的,是相爷公子,沈无虞随便动根指头就能捏死他了。
可他舍不得。
“算了!”沈无虞阴着脸想了会儿,袖子一甩,道,“今日本少爷心情好,不想见血,你们把他关到后院柴房,等他认错了再放出来!”
“是,少爷!”
红衣目送沈无虞远去,撇下嘴,叹道,“少爷真是的,对苏少爷就不能好点吗?看把人打得。”说着,就拿帕子去擦苏挽之脸上的半干的血迹。
苏挽之也没闪躲,面无表情地任她动作,红衣正觉得奇怪呢,平日苏少爷比老学究还古板,碰都不让婢女碰的,今日怎么……莫不是被少爷打傻了?
她胡乱猜想着,苏挽之突然动了,却是横起一臂扫开她,红衣侧翻在边上,只听噗地一声,水粉红的裙裾上立时溅起殷红的血迹。
苏挽之嘴角挂着血线,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啊!”
“苏少爷、苏少爷!”
红衣绿衣尖利的叫声由近及远,渐不可闻,苏挽之蜷缩在地上,只觉快意无限,仿佛满腔愤懑都随着一口血全数吐尽。
他好累。
不如睡去,不如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