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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入宫(1 / 1)

端门已经下钥,但身为卫尉的曹丕亲自赶到,原以为要强行命令开门,但那门上侍卫一见身着白绢中衣、骑着黑马,如一阵旋风般飞速赶到的曹丕,立刻大门开启,显然早有准备。

“郎中令可到?”曹丕才只到端门,鼻中已嗅到大火过后的焦臭气息,心中忧心如焚,本能地问了一句,也顾不得多说,急匆匆就冲了进去。

“郎……郎中令……早就进去了……”

在他身后卷起的尘土里,一个卫士摸了摸鼻子,呐呐道。

可是曹丕已经冲了过去,并没有听到这一句。

伍正强不知在何时催马赶了上来,可怜的马嘴已经累到满是白沫。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一件外袍掷给了马背上的曹丕,曹丕草草穿了上去,又驱马狂奔,一路散发出无数命令,他身后跟随的队伍里,不时有人领命离开。

哒哒的蹄声,敲击着深夜中的宫殿。知道发生了大事,无论是否有卫士守护,所有宫室的门都紧紧闭着,那马蹄声听着就越是仿佛敲在了心上。

在一处路口,曹丕手中缰绳一滞,咬咬牙,冲向了左边听政殿。

幸好,皇帝所居的听政殿,看上去仿佛无事。曹丕远远便瞧见了穿着玄甲绀裳的卫士,如临大敌般,已将听政殿围得水泄不通,那是郎中令部下的郎官们。

殿前空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这样紧急森肃的场合,他还是一袭华美的黄底素缘夹绵锦袍,上面绣织一只展翅飞翔的鸾鸟,鸟首及肩,长长尾羽如火焰状,一直拖下袍裾。因夹杂了金丝在内,在四周林立的火把照映下,那鸾鸟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是何晏!

曹丕纵身下马,向他大步走去。

何晏也迎上前来。

“陛下无碍。羽林郎们已经将他护在内殿,便是鸟雀,也近不了他身前。只是听政殿受了池鱼之殃,烧掉了一只角,幸无人员伤亡。”羽林郎是武帝时制度,用以称呼郎中令所管辖的郎官们,至今仍然延用。他们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只要皇帝无碍,便没有失职,何况听政殿烧掉一角可以几乎忽略不计。

所以何晏看上去神态相当轻松,时已近冬,手中却还摇着一柄雪白的羽毛扇,扇柄亦为白玉,与执扇的手指几乎同色。

面庞亦是同样莹白,火光一照,倒透出晕红之色,双瞳黑亮,鼻挺唇秀,当真是俊美无匹,不负“粉侯”之名。

“皇后亦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椒房殿火是从后厩烧起,那里久未饲马,草料不多,很快就被扑灭了。鸣鹤宫因为紧挨着木兰坊,火势极大,倒是栖凤堂烧得只剩些空架子,公主这下可糟了。”

明知何晏循礼制,必须是要先从皇室成员的安危报起,但是曹丕还是按不住心中忽然而生的怒火。

他分明知道自己要听什么!可他就是不肯直揭主题!

“只可惜,木兰坊烧了大半,最里面的落云院更是夷为了白地。”何晏笑吟吟地又加上一句。

曹丕只觉自己头上,似乎被重重击了一棒。他呆住了。

“甄氏……”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何晏的目光也从调谑中加入了微微的惊诧。眼前金星乱舞,莹红的火光模糊成一片:

落云院夷为一片白地,可想而知里面的人……

“按说一个也跑不出来,”何晏轻松地摇着羽扇,风姿如玉:“火最

早是从落云院烧起来的,北风刮得猛,那里又草木繁盛,尤其是竹子……时值初冬,枝竿干燥,很容易烧起来。何况还被人浇了石漆,火借风势,噼噼啪啪,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烧了个磬净。”

曹丕的目光看向一旁,今晚轮值当差、宿卫宫掖内的宫掖门司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皇帝的听政殿烧去了一角,这是因为被火头分别从椒房殿、鸣鹤堂和木兰坊三处烧起,听政殿恰在中间,怎么也躲不过火头。但为了防备剌客,宫中一向少种大树,御道边也是空荡荡的,少了引火之物,加上听政殿并没有浇上石漆,否则不可能只烧掉一角。

即使如此……曹丕透过那些披甲的羽林郎,在火光的照耀下,看见听政殿那一角墙倒了半边,一团焦黑,屋瓦尽去,只露出空荡荡的椽子,足见风助火势之烈。

被浇上了石漆又多树木的落云院……

他心里蓦地沉下去,仿佛一直堕入黑暗不可测底的深渊。先前匆匆穿上的袍子,掩住了中衣上的汗渍,然而夜风可不理会,径直穿袍而入,此时凉飕飕的,一如钻入背心深处。

那明眸善睐、靥生双颊,既如春花般烂漫,又似秋叶般静美的面容,难道就这样消失在大火之中么?

他不会放过那些人!

曹丕控制住摇摇欲堕的心神,咬牙阴沉地想道。都怪自己,太小瞧了这宫廷的阴域伎俩,或许对于他来说那些伎俩不值一提,可那是因为他是手握重兵的五官中郎将,是权倾当朝的丞相兼魏国公曹操的嫡长子,是新任的卫尉。

而她……她只有一个徒具其名的中宫少府之职!纵然她果决武勇,胜过寻常的女郎;纵然她被阿父所看重,又有着所谓的他的爱慕,但这样的虚名对于那些毒辣又胆大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

自己为何就这样拿大?认为这样一定能保护得住她?亏自己还曾大言炎炎!

悔恨和歉疚,如毒蛇般啮咬心底,一阵阵的剧痛。他忽然明白了那日从万年公主墓回来后,阿父连续几日笼闭室中,不言不语时的心情。

“幸好甄氏见机得早,带着众侍婢跑了出来……”何晏还在喋喋不休,曹丕却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扫过来:

“甄氏她跑出来了?”

他心头一阵猛跳,要强行压着才不让它跳出来,瞪着春风满面的何晏,缓缓问道:“你是何时入宫的?”

“我?”何晏咳了一声,羽扇在额上轻轻一击:“我今晚换了班,轮值宿卫宫中,所以来得快一些。”

“天黑后你便入宫了?”曹丕盯着他不放:“我记得你是最不爱宿卫宫掖的,你当了两个月的郎中令,只值了三个夜班。”

何晏面色不变,翩翩地摇着羽扇:“我许久未曾见过临汾,又听说名动天下的清河崔氏来了一位绝色女郎,故此换了宿卫的班次。想着若当真是如传闻所言,便纳了她入府,做我的第三百一十一名姬妾。”

“平叔慎言!”曹丕脸一沉,冷冷道:“清河崔氏,可由不得你信口胡诌!你若为了此事值休……”

“卫尉虽是管着宫城护卫,却似乎管不着我郎中令的值休之事罢?”何晏也变了脸,冷笑道:“这个崔氏又不是你的人,要你来出头?你要是想管,不如管管你的刘芬!你们父子待之太厚,我看她是越来越跋扈,也越来越胡涂了!”

刘芬是临汾公主的本名,何晏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气急时常直呼其名。

“与临汾又有什么关系?我父子事忠汉室,自然要善待公主,难道要学你一般,不分上下,不懂尊卑,不顾恩德?”

“你犯不着拿恩德来压我!我何氏自然会记得你曹氏的恩德!”何晏勃然大怒,曹丕这段话剌着了他最为敏感之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啪地一声合拢了羽扇,喝道:

“把那个女人带上来,让魏公世子好好听一听、看一看!”

“女人?”

何晏气急的模样,让曹丕心怀稍慰。

“是谁烧了椒房殿和栖凤堂,不知。但我的人恰好捉住了落云院被烧的首恶。”何晏露出促狭之色,怒意稍减,脸上的红色也淡了些,俯身过来,低声道:“说起来,你们还是旧识故交呢。”

却听羽林郎们大声称喏,有几人一阵推搡,从旁边带过一个身着翠裳的女子来,猛地向前一推,喝道:“跪下!”

那女子身形本来柔弱,哪里经得起这样猛力?脚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

夜风掠过,吹得她乱发纷纷,即使如此,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曹丕还是认出了那张苍白的脸:

“是你?”曹丕心中一动,怀疑地看向何晏。

陈顺常昏昏噩噩地被带过来,她已在何晏手下吃过一番苦头,此时只依稀看到何晏身边站着一个锦袍人,能与何晏并肩直立的,必是朝中贵人——她不顾一切地抬起头来,想要扑上前去,却被羽林郎紧紧摁住,口中仍哀声呼道:

“贵人救命!贵人救命!妾是冤枉的,实不知纵火之事……”

“这女子一向狡狯狠辣,郎中令可问清了?切不可放过!”作为被临汾公主收服的跟班之一,曹丕自然是认得陈顺常。过去不曾多看过一眼,后来又从织成处得知她曾奉命想毒害织成,观感又恶了十分。只不过自己与陈顺常身份悬殊太大,且陈顺常并未参与到掳走元仲一事中,实不便出面惩治。

此时看她被何晏押过来,别说有罪,便是无罪,也要先好生教训一番。

何况何晏虽然一向轻佻好色,却不是个妄言之辈。他说陈顺常是烧了落云院的首恶,必定十之不离**。

陈顺常一听曹丕声音,顿时僵在了那里。

先前风冷发乱,她一时没有看清。早知道是曹丕,那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因为落云院所住的那位新晋少府,谁都知道是他的新宠,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求过亲。而且是求为大妻,连临汾公主的面子都不顾了——谁都暗暗知道,临汾公主是曹操为曹丕准备的正妻人选。

不然前段时间,那些宗女也不会来参选滕妾。除了公主,谁有资格让宗女们来充当滕妾?

而眼下,落云院被烧了。

可是她不能认!认了这罪,就是万劫不复!

羽林郎见她不再挣扎,便松了双臂。陈顺常惶急之下,竟立身不稳,不得不用双手撑住地面,眸中泪光盈盈,她本来相貌温婉,这一哭更是楚楚可怜,怎么也不像个恶徒:

“妾冤枉!妾方才已经睡下了,却忽然被……”她不敢说是羽林郎,只好含糊地掠过:“被拉到此处,妾哪里有空隙去放火?还有石漆!落云院那样大的地方,所需石漆量大,妾不过一个弱质女流,也根本提不过去啊!”

“你怎么知道落云院是石漆所浇?”何晏眼神一眯,啪地一声,又打开羽扇摇了摇:“若当真是足不出户,又无人告知,就算被羽林郎拿住,理应只知落云院着火罢了。”

“妾……”陈顺常原本是心思缜密之人,但此时太急于脱罪,张口便将石漆二字吐了出来,此时觉出不妙,但已迟了,只好连连顿首:

“落云院在木兰坊东侧,妾在坊中西侧,那边烧起大火,坊中大半宫人都被惊醒逃走,妾怎么会看不到火光?单从火势来看,定然是浇上了石漆等助燃之物,妾当初在织室时,也以石漆照明过,知道它触火便燃……”

仍然是细声细气,不时杂夹着抽泣,但陈顺常的话语却相当缜密有逻辑。这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官,颇有头脑,反应又快,难怪当初能从织室之中出头。只是这样自以为隐藏得很深的宫中女子伎俩,在久经朝堂险恶的曹丕和何晏看来,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

曹丕不禁想到了另一个也是出身织室的人。

甄氏。

甄氏也有一些阴谋算计,但却是行的阳谋之法。她也谋算人心,但谋算的结果是为了堂堂正正的反击。

这些深宫中的女子,无论是临汾还是陈顺常,终究是限宥于见识,以为绵绵如丝的阴域伎俩能够无往不胜,其实对方只要用暴虐的手段,比如……甄氏最擅用的放火……

放一把火,便能摧枯拉朽,将这些阴冷绵密的丝网烧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必去花费心思,想着如何避开丝网的缠绕。

曹丕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火把噼剥,映得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说吧,你在谋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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