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倒是不虚。
因为对这个时空而言,自己只是一个过客,所以对于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饱穿暖即可。过去得到的赏赐,转眼就给了织室中人。从万年公主墓复生后,曹操赐下不少锦帛金钱,也都随随便便丢在落云馆。进宫时只收拾了最基本的几套衣服,并一些零碎金钱。
而她因了早就恶名在外,且初次入宫便死了一个贵喜,又人人都知道她是曹操所派,连伏后都颇为礼敬;又有哪个宫人内侍,敢去索要她的钱物?
虽说这宫中情形,是对亲曹的人无非赏钱,恨曹的人给了赏钱也无用,但织成也不是不通世务之人,知道平常节庆之日,又或是劳累了宫人时,都是需要打赏的。
只是这些钱要得不多,她随身携带的足够支撑数日,实在不够,再去落云馆拿也不迟。她虽进了宫,但听明河说曹操并没有收回落云馆,依然保持着她入宫前的模样。
所以她猜测自己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中宫,更加不会带太多的东西过来了。还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有“双云”可落,宫中落云院,宫外落云馆是也。
可是她既是如此作派,阿苑自然也不会宽裕,所有的不过也只是几套衣服并几件首饰罢了。主婢二人的衣物固然华贵,却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连匹锦缎也没带进来。
从前槿妍与她相处日久,所以对于织成的财物一向自作主张,织成也就乐得都交给她打理。
如今槿妍不在身边,明河又刚刚入宫。阿苑与织成毕竟交情尚浅,且阿苑为辛氏世家女郎,虽然为织成之近侍,却依然有着一些旧时的习气。比如对于金钱庶务之类,也是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清逸态度的。
结果就是这两人身处深宫之中,竟然窘迫如此,阿苑想要为织成做对护膝,还要裁下自己衣服来拼凑,这要是传将出去,也不知要跌碎多少人的眼镜——如果这个时代有眼镜的话。
织成更是愧疚,赶紧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塞给阿苑道:“眼下还只是黄昏,宫门尚开,你赶紧回落云馆去,把那里的贵重衣饰及金钱用具,皆带一些过来。咱们在宫中还要呆上一段时日,这些东西就全交给你打理。若是下钥之前赶得回来,便赶回来,若赶不回来,你先歇在那边。只在延秋门附近央个军士,来回一声便了。”
宫中出入铜雀园,除了端门,便是延秋门。但从延秋门进来,需经过皇帝所居的听政殿,然后中宫椒房殿,再才到后妃们所居住的鸣鹤宫、女官们所居的木兰坊。
而落云院又位于木兰坊的最内侧,回来的确路途较远,且一路要经过数道宫门。
阿苑起初颇为不安,但后来一想,自己身为织成侍婢,的确是不能在主君吩咐事宜时,因手头缺钱而误了事。当下也就不再推辞,接了令牌,便离宫而去。
阿苑走后,落云院又陷入寂静之中。只到暮色初降时,这寂静方被遽然打破。
砰!啪!
几声格外剌耳的脆响,似乎是什么器皿被摔碎了,伴随着尖利的叱喝,惊得落云院正堂西窗之下,那几丛竹子也颤抖不已。
不多时,有数名侍婢踉踉跄跄地从室内退出来,如受惊的犬豖般掩面奔入一处侧室。随即有粗使宫婢过去,咣当一声闭了室门,又挂上只大锁头,室中也悄无人声,没有人敢表示丝毫不满。
那宫婢因一向是粗使,平时不被这些侍婢看在眼中,此时见她们形容凄惶,心中得意,咕哝道:“谁叫你们触怒了少府,今夜天冷,这房中可没有温衾暖被,少不得要叫你们吃番苦头。”
她挺着粗壮的身子,蹒跚着走出院去,只剩下那些竹子,萧瑟地立在窗下。
这些竹子都是名种,枝节如指粗细,黄中带紫,叶片秀挺。想来春夏之时,微风到时,必会清姿摇曳。只是如今到了初冬,那竹叶却半黄半绿,风吹过去时瑟瑟作响,一派凋敝之象。
织成入宫后,理应住进前任大长秋的馆舍。但伏后以前任大长秋是在馆舍被下狱不吉,委婉地将织成推到了这处落云院。且还称是因为竹丛繁茂,如铜雀园中落云馆般,远望“如落绿云”,能“聊慰少府故思”。
其实就连织成都看得出,这处宫院虽然规模精巧,却分明是春夏时景色最盛,可供后宫的妃嫔们消闲时居住,秋冬时想必从前都是很少住人的。伏后之所以将她放在这里,实在是因为前任大长秋的馆舍离中宫很近,且四通八达,去宫中任一院殿都很方便。而这处落云院却是处于宫墙一角,三面闭塞,只有一面通行,所以才能种上那许多花木翠竹,博得落云之名。
伏后显然是不希望这个新任少府在宫中管得太宽。
不过目前,织成倒是喜欢起这座宫院来。只有一条通道,那么所有人往来此院,必须只能通过这一个方向。
咯啷一声轻响,西窗的窗扇再一次被推开了,露出了明河的半面脸颊。她拨开窗前挡着的一丛竹叶,透过已有些迷茫的暮色,向远处放目眺望片刻,回头轻声道:“已去得远了。”
“其他人呢?”
明河跟随织成时日已长,只需半句便懂得她的意思,吐舌笑道:“都已被锁了起来,至于那些东西……进宫时奴婢便藏好了,稍后便可拿出来用一用。”
“不过,风好大……”她缩回身子,关好窗扇,轻声向织成道:“姐姐……当真要如此做么?”
“风大有什么关系?”织成微笑道,她的眸子闪闪发亮,当中有明河所熟悉的、同时觉得兴奋又畏惧的神情:
“疾风知劲草,风越大,才越知道草的力道。”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落云院中空荡荡的,没有往来穿行的宫人侍婢,寂静之极。
一阵风吹过去,竹林瑟瑟,黄花萧萧,寂静中显出秋冬所独有的肃杀之意。
只有正堂的灯烛,尚在摇动着一点暖光,窗纱上映出端坐的美人身影。
织成与明河都换了衣服,却都是一袭宽大的袍服,一坐一立,那袍裾如流水般铺展开去。烛火跳动,二人都静默不言,织成是手拿竹简阅看,明河却往后站在烛光照不着的角落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时瞟向室外。
终于,她们听到了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廊下随即响起一个女声道:“奴婢阿夕求见少府,是延秋门的南军卫士遣奴婢来的。”
织成冷漠的声音传了出来:“何事?”
“少府之婢阿苑,托卫士上禀少府,天色已晚,她留宿于落云馆,明早再进来服侍。”
“可有什么凭据?”织成的声音明显柔和了些:“你先进来说话。”
门扇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目陌生的宫婢进来,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再恭而敬之地献了上来。
明河敏捷地从阴影中抢身出来,接过那物事——是以一方帛绢裹住的长形物,又转身奉与端坐案后的织成。
织成甚至没有打开帛绢,只是随意伸出手来捏了捏,嘴角便露出了笑意。
“我都知道了,去罢。”她随手从旁边匣中拿起一串钱,丢给了那个宫婢。
夜色中弥漫清香的庭院中,可以看见那个宫婢退出室来,欣喜地向外走去,手中紧紧捏着那一串五铢钱。
室内,织成蓦地站起身来,与明河相视一笑,俱都拉去了外面的长袍,露出里面褐色短衣来。
噗,烛火熄灭。
风却更猛了,柔韧的竹丛被吹得东倒西歪,扑倒在壁、窗之上,噗噗有声。
曹丕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他很久没有做过梦,所以做起梦来极为真实,睡得也特别沉。梦境中似乎是许都,又似乎是邺城,有高大巍峨的宫殿,排满穿红着绿的宫人侍卫,耳边一片鼓乐喧天,还有无数的恭喜声。
是阿父加封魏公之典?
他俯首去看自己,面前叮呤呤一阵清响,却是两侧垂下的白玉珠子,恰好在前面互相碰击时发出的声音。
怎么会是白玉珠?他伸手去摘冕冠,却摸到了十二旒,又瞧见自己衣袍为玄衣朱裳,上绘章纹,而蔽膝、佩绶、赤舄一应俱全,不由得呆住了。
这分明是……
“子桓!”柔和而亲昵的语声,蓦地响起。
他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女郎高结云鬟,身着赤缘皂底庙服,向他含笑而来。
是阿洛!
“阿洛!你怎么来了?从幽州到此处,有千里之遥,我以为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你……”顾不得深究这一身冠服的由来,他欣喜地奔上前去,将女郎拥入怀中。
依稀只觉眼前这张面孔温柔娴丽,有如春花绽发,却笼在一层朦胧雾气中。只有一双明眸,穿透雾气,凝注于他的面上。
他忽然有些犹豫:“阿洛?”
鼓乐声越发大了,喜气洋洋,震耳欲聩。
砰砰!砰砰砰!
不对,不是鼓乐!
门扇被扣得大响,他却皱紧了眉头,满头大汗,在梦境中挣扎,不想放开怀中复得的佳人,恍惚中似乎觉得,那还是梦中鼓乐之声。
“将军!将军!”是伍正强的声音,曹丕还未正式受封为魏公世子,伍正强等人还是如旧时的称谓:
“宫中忽起大火!”
“……唔?……”他似醒非醒,极不情愿地扭过头,甄洛的面容在眼前更加模糊,他徒劳地伸手出去,想要紧紧的握住她……
“火头最先起处,是甄娘子所居的落云院!”
“什么?”
如一道闪电蓦地刺破迷雾,他从梦中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来,也顾不得穿履,几步抢上前,一把就拉开了门扇!
伍正强焦急的脸半隐在门后的夜色里,曹丕耳尖,隐约听到从某个方向,传来呼喊奔跑的嘈杂之声。
“将军,是宫掖门司马派人来报,就在子时一刻,宫中忽有火起,因今晚北风甚猛,火势极大,已烧尽了落云院,木兰坊也烧毁大半,而鸣鹤宫、栖凤堂……”
“落云院?”
风吹过汗透的背心,有刺骨凉意。曹丕整个人仿佛忽然凝固了,唯有五根手指紧紧扣住门扇,长吸一口气,眼睛盯住伍正强,沉声道:“当真是落云院?”
“是!”
他目光灼灼,伍正强有些不敢看他,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火头四起,不仅落云院一处,栖凤堂也烧了大半,甚至连椒房殿都着了火,必是有人故意纵火!如今宫掖门司马已带人封锁了以上各处宫院……”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半边肩膀被重重一撞,曹丕已经风一般地冲出室门去了,脚步腾腾,很快就掠出了丈许。唯有声音遥遥传来:
“传令中尉夏侯兰,封锁整个邺城,各街巷同时戒严,有夜行者斩!传郎中令何晏,入宫护卫陛下!”
黑暗之中,自有他值宿的侍卫大声应答,随即几条黑影敏捷地离开,显然是迅速前往传令。
中尉便是执金吾,负责京畿治安警戒,曹丕是怕宫中之乱引发邺城生乱,故才严令夏侯兰封锁全城。至于郎中令,指的也是保卫皇宫的省殿卫军,其组成人员,并不像曹丕所统率的皆是历经沙场且在兵役之中的卫士,而是由新入仕途的高官子弟、品学出众之士和有某种特长之人组成。主要是侍从护卫皇帝,警卫省殿门户,又备皇帝顾问和差遣,待遇优厚。
何晏本是名士,学问又好,曹操派他为郎中令,还是十分合适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郎中令是专为皇帝服务的,但是卫尉则是负责保卫皇帝、皇后、太后、太子等所有后宫殿室及中央宫府的安全。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曹丕先保证邺城不乱,然后自然要保证皇帝的安全。这两样都稳住了,才能有精力去查勘其他事宜。
“将……将军……”伍正强瞧着曹丕只着白绢中衣的身影,再也顾不得许多,一跃入室,随便从榻上拖了件外袍,便赶紧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