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百灵子侧过头瞧了眼歪在榻上并不起身的血荼姐姐,心中一顿,旋即走出门来迎上张大鹏等人。
张大鹏瞥了眼小厮打扮的百灵子,命令道:“你家姑娘呢,叫她出来见客,小公爷在此她还不亲自出来迎接么!”
百灵子打量了一下张大鹏身边那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虽未着官服,但八尺有余的身长配上极周正的相貌,那真是通体的气派,一看便不是常人。
“张员外这怎么话说的,我们姑娘在船上听见有贵客来了,自然是在好生准备呢。一直听说杭州城张员外是最怜香惜玉的,我们姑娘若有怠慢之处,张员外和这位公子可得多多包涵才是。”
百灵子连夸带捧的一番话将张大鹏说的喜笑颜开,高声笑道:“那是那是,款待贵客自然得好生准备,不过还是通报你们姑娘快些,小公爷的腿要是站累了,我可是要打人的哦!”
百灵子动了动耳,听见舱内传来三声敲击船板的声音,知晓血荼姐姐这是准备好了,便向张大鹏二人请道:“多谢二位贵人谅解,二位这便请进罢。”
百灵子一边邀着二人上船,一边留意了下船上变化,只见前舱的琴不见了,却从后舱的帘后传来了悠悠琴音。
张大鹏坐到前舱榻上,四处看了一圈,并没见到半个美人人影,便嚷嚷道:“你家姑娘呢,怎么不见来陪客?”
百灵子料着血荼姐姐这般故弄玄虚必是有缘故的,便乐呵呵的打着圆场道:
“二位贵人并非约好来次赏月怡情,相必会有什么话说,姑娘先以琴音作陪,待二位方便了…姑娘立刻便来。”
张大鹏虽有不满,但碍于言若白在场,见他半句也未提什么姑娘小曲儿的,自己也不便表现的过于极色,便勉强允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退下罢。”
百灵子躬了躬身,轻手轻脚地退去了舱外,吩咐开船。
夜色朦胧,言若白微微阖眸少顷,琴声幽幽入耳,如泣如诉,竟让他有片刻失神。
“小公爷,这是上好的秋露白,您尝一尝看看能不能入口,不行我即可让他们换去。”张大鹏见着言若白阖眸微蹙眉头,亲自起身斟酒道。
言若白缓缓睁眼,望着面前的酒杯默了半晌,缓缓抬手抚过酒杯的边缘,突然冷冷道:“张大鹏,你可知罪。”
张大鹏神色一慌,蓦地摔倒了酒杯,“小公爷,您这话是何意!”
言若白目无波澜,淡淡道:“强占民女,欺压良民,搜刮民脂,诸如此类,你犯下的罪行可真是数不胜数。”
张大鹏咽了口唾沫,牵强地辩道:“小公爷,您可不能空口白牙的污蔑我!再说即便这些事真是我犯的,也不该由你们锦衣卫管吧!别忘了,我可是刚封的三品礼部侍郎!”
风透过两扇开着的窗子轻轻穿过,拂起言若白额间丝缕碎发,红烛下映着他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庞,喜怒难辨。
他缓缓拿起酒杯,略过鼻下闻了一闻,秋露白…自那日以后,他有一年都不敢再碰秋露白的味道了。
张大鹏见言若白垂眸饮酒,静默着不说话,自己心底也越来越慌,胡乱猜疑道:
“我说怎么传闻中从不好女色的言小公爷今日竟会来这西湖畔的花船,原来你是来抓我的。不对,小公爷你诈我,你一定没有证据,否则刚才在岸上你便会将我带走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言若白勾了勾唇角,“张大人,你方才说的两点并不冲突,我想依着你的才智…不妨再猜一猜。”
张大鹏浓眉下的芝麻小眼滴溜溜的转悠了半晌,忽然磕磕巴巴道:“莫非…你是故意同我上船的,你想在船上动手!”
言若白神色漠然,“还不算太笨。”
张大鹏心里一惊,感觉一盆冷水将自己浇得冰凉,他如何不知晓锦衣卫的手段,尤其还是这位小公爷亲自出手…恐怕他逃不过今日这劫去了,只是他不明白,偏要问个清楚:
“小公爷,我知道您神通广大,我张大鹏这一生也潇洒快活够了,但我死前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您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后舱的琴音有一点快了节奏,言若白不动声色地向后睨了一眼,少顷,缓缓言道:“张员外无官无职,族里最荣耀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做杭州知府的表哥,你这般年纪却突然升了礼部侍郎,不觉得有些…碍眼么。”
清欢蓦地感到已经平复许久的心上又被扎了一刀,呵…升官就碍眼,果然是言小公爷,果然是言半朝的儿子,权力地位在他眼中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张大鹏默了许久,倏忽失笑道:“呵…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错了,我应该早日向你们言家投诚才对。”
言若白冷呵一声:“张大鹏,都到这个份上就别跟我装了。我说的碍眼是指谁难道你自己不知?你强抢民女送给赵王,搜刮民脂巴结汉王,即便你真得了礼部侍郎的职位,你以为圣上会留你?”
张大鹏动作一僵,瘫软在地“我不信,如果圣上不想用我,那为何要亲自下旨封了我的官职?”
言若白怜悯般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虽然这样秘密杀了张大鹏并非是自己的本意,可必须这样做。
少顷,张大鹏磕磕巴巴道:“是…是圣上有意用我做饵,投入到朝廷的暗流之中,想要看一看他几个儿子怎么想是不是?现在我没用了,皇上不想让我上任,所以我只能失足落水了,是不是?”
后舱的琴音愈发快了,言若白阖眸片刻,蓦地起手将方才一直摩挲的小酒杯向后舱发去。
琴音戛然而止。
言若白冷冷道:“姑娘听了这么久,也该表面来意了。”
张大鹏面色一滞,“什么意思,弹琴的不是花楼姑娘吗?”
帘后那人眼底微寒,轻一抖手,短剑立刻掉出。
言若白察觉到帘后的微动,微微侧目,淡淡道:“姑娘的琴音充满了杀意,不知…是冲我们二人当中哪一位呢?”
清欢蓦地凝神,眸中狠戾之气尽显。
当然是你,言若白…当然是你!
百灵子守在门外静候消息,听到琴音停时便欲进去帮忙,可见船内并无打斗声音,便忍了下来,以免打乱姐姐计划。
只是不到转瞬功夫,船顶蓦地飞出两人,那两人过招竟将船身都震的摇晃不停。百灵子好不容易站稳了,定睛一看,竟然是血荼姐姐和方才那个与张大鹏一起上船的年轻公子。
月光下,那位年轻公子站在船檐角上,一袭白衣飘飘如玉,恍若谪世天仙。
血荼姐姐站在另一侧檐角,手持短剑,天丝帏帽遮去了全部容颜,让人看不出情绪。
百灵子暗道不好,两人突然打起来必是因为姐姐要杀张大鹏,这位年轻公子才出手阻拦。如此说来…张大鹏此时一人在船舱内,正是下手好时机。
百灵子从靴子里抽出短刀立刻冲进船舱内,只见张大鹏一条腿已经跨出了窗子,见到他进来了,立刻不再犹豫,果断向前扎了个猛子,跳入了水中。
百灵子忙跑出舱外,见船顶上两人对“噗通”一声视若惘闻,不勉觉得有些意外。或许血荼姐姐认为自己会去杀了张大鹏,但与张大鹏同行的那位公子,居然也一点都不担心他么?
“姐姐,快走,张大鹏落水了!”百灵子振臂高呼道。
清欢紧握着短剑,身着素白纱衣站在船顶,隔着素纱帏帽,隐隐看见言若白就站在离自己几丈外的另一边。
方才他与自己过了几招,虽然招招压制自己,却丝毫未现杀意,似乎在等着她自己知难而退。
清欢沉顿片刻,又持剑向他刺去。虽然知道自己不敌,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言若白迎月而立,未携丝毫兵刃,空手来接那素纱女子的剑。并不是他对自己武功自信,而是他隐隐觉得帏帽下的那个人,身型有些像…他的欢儿。
言若白出神瞬间,短剑已经迎面刺来,眼看便要插入他的喉咙,他定神凝气,手指轻手接住那剑刃,指节发力一折,剑身登时被折断成两截。
言若白冷了眸子,手腕灵转发力,半截剑刃立刻反向飞出,向清欢刺来。
剑身被他轻易折断,清欢下意识抽身后退,却不想张大鹏突然跳水引得船身左右摇晃,自己一个没站稳,被那反向飞回的半截剑身划伤了左臂,鲜血顿时顺着手臂汨汨的流了下来,染透了左半边素纱衣袖。
清欢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痛,不想就这样放过杀掉言若白的机会,正欲咬牙坚持继续杀他,耳边却突然传来百灵子的呼喊声。
远处岸边的方向却接连有几艘游船向他们划来,清欢冷眼看见言若白波澜不惊的神情,忽然明白了,那些船上必是锦衣卫的人,自己的这一局也不过是锦衣卫杀人的局中局。或者说…连他们九门都被利用了也未可知。
“姐姐快走!”
锦衣卫的船渐渐近了,百灵子又焦急地向船顶高呼了一声,可血荼姐姐竟无半点回应,仍旧站在那紧盯着那位不知名的年轻公子。
眼看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百灵子心里一急,脚下借着甲板地力,奋起向上一跃,轻轻揽住血荼姐姐的右臂,未作片刻停留,毅然跳入了湖中。
秋风远远的见着自家大人和一白衣女子在船顶打了起来,立刻便开船来迎,眼看就要赶上了,那女子却被同伴携着跳入了水里。他倒也想去抓的,只是…他不会水,也就只能作罢了。
秋风踮脚向大人的船上一跃,轻轻落在言若白身后,“大人,方才那女子是?”
言若白沉眸盯着她消失的那片水域,默了良久,缓缓道:“应该是冲着张大鹏而来的。”
秋风挠挠头,“大人,那怎么她见张大鹏落水了不追,反倒和您动起手来了呢?”
言若白眉间划过一丝凉意,那女子身手敏捷,招招透着杀意,明显不是普通的花娘。可他计划于今晚在西湖上偶遇张大鹏一事,唯有自己与秋风知晓,那女杀手设下如此陷阱目标明显是张大鹏,怎么却招招和自己拼命,却放过了张大鹏呢。
“大人,张大鹏已经落水,生死不明,也算对皇上和汉王都有交待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
言若白眉间微蹙,眼神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月光下,那双凤眸中狠戾退去,尽是柔情。
自打一年前他见到欢儿骨灰那天起,他一连病了数月。说是病,其实也是他自己没了生的意愿。他活着的每一天都陷在对欢儿的思念之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那日冲动而出的那句“一刻都未曾爱过”,若不是高堂尤在孝不可废,他必会自刎谢罪。
他曾经三次上折请辞锦衣卫同知,然皇上无论如何就是不准奏,甚至许他在家养病一年,官位就放那儿给他留着。
他不顾太医警告,日日在府中抱着块木头牌位饮酒,兴起时他会对着它舞剑、带着它下厨、冲着它喃喃自语。任父亲和家人如何相劝,他就是不肯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而那块牌子,就是他余生全部的意志。
直到一个月前,义父纪辰纲上门,带来了足以唤醒他的消息。
他的欢儿,还活着。
他当时立刻便要求见她,可被纪辰纲一巴掌打翻在地,痛骂一场。
也对,自己一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副样子纵是见了欢儿,只怕她也认不出来。欢儿曾说最是爱自己相貌了,他得恢复起来,他得变成原来那个威风的言若白才行,这一次他拼了命去也要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义父答允他,只要他办完一年来锦衣卫挤压的数件案子,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便会将欢儿带到他面前。所以纵使是像私下里处决张大鹏这样不光彩的旨意,为了欢儿,他也来执行了。
欢儿…
为了欢儿,他在所不惜。
言若白望着湖上已经平稳的水痕出神良久,蓦地失笑,眼眶亦有些湿润。不知自己是不是思念欢儿思念的有些走火入魔了,竟连那女杀手…他都差点认作是欢儿,不忍下手。
罢了,张大鹏落水性命难保,即便能侥幸活着游回岸上,自有那女杀手的人去追杀,倒不必锦衣卫费功夫了。
言若白回过神,阖眸淡淡吩咐道:“秋风,回京。”
月上中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已尽数散去了。西湖边上蓦地有一男子爬起,紧接着抱出水中一名脸色发白的女子。
“血荼姐姐,姐姐,你还好么?我这就送你去医馆。”百灵子一路抱着姐姐游回岸边,稍稍有些力竭,但看到姐姐苍白的脸色和仍在流血的伤口,实在是心急如焚。
清欢缓缓起身,瞥了眼自己的左臂,淡淡道:“无妨,只入肉一分,破皮不伤骨不伤筋,不必去医馆,晚些时候回去上些药就好。”
百灵子面色一滞,“晚些时候?这都什么时辰了,姐姐你还要去哪?”
清欢沉默少顷,低声道:“我们只看到张大鹏落水了,并未亲眼看到他死,任务还不算完成。”
“姐姐的意思…是要去张大鹏家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