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是陛下亲自下令,由皇城司封禁。皇城司皆是陛下亲信,除非陛下有旨意,否则无人可出入。
陆在望沉默着,赵珩也不多言,只静静等她的反应。
陆在望默然许久,细细想着其中关窍,而后看着他说道:“殿下……可否让我见庆徽公主?”
玉川?
“我进不去东宫,但公主可以求陛下恩典,只要她能进去给我姐姐递话,只要东宫传出太子妃病重的消息,我便可以去求陛下。”陆在望冷静道:“陛下顾念我父亲在北境征战,不会不许她医治。我有机会把她带出来。”
赵珩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求我帮你救出太子妃。”
“殿下?”陆在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片刻,倏的摇头笑了,“太子手信里直指殿下乱政,皇城司都是陛下亲信,眼下殿下也是最需要避嫌的人。”
“况且。”陆在望平静的看他道:“殿下并不会顾忌我姐姐的性命。”
“你在怪我。”赵珩道:“怪我没有事前就将太子妃的打算告诉你。”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陆在望摇头:“殿下不过是顺手推舟。此事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殿下不费一刀一剑,就能让太子尽失圣心,何乐而不为?”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有怪他的意思。
元安要走这步,分明是有玉石俱焚的意思,她能看出来,赵珩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依旧没告诉她,大概是知道她肯定会阻止。
但这步棋一走,他不知省多少心力。
陆元安对赵戚来说是不可破的死局。而赵珩没有这种顾忌。
陆在望一想明白,就没指望赵珩会冒着被陛下猜忌的风险帮她在东宫撕开一条缝隙。她只要找到能在陛下眼皮底下顺理成章出入东宫的人,公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瞧着赵珩,赵珩也瞧着她,两个人都一般无二的冷静,彼此探询着,还是他先轻笑出声:“到底是小侯爷。”
有底气。
陆在望不作声。
他道:“不必麻烦。你可以去东宫,也可以去见太子妃,你要是想带她走,也未尝不可。”
“殿下此时帮我,风险极大。”陆在望甚至还提醒他道:“东宫势尽,没有人再能和殿下抗衡,何必此时惹陛下生疑。”
“何必。”他倒是笑起来:“你倒跟我说这两个字。”
陆在望默然道:“谁都有私心,这没什么。”
“我的确不在意陆元安的性命,也不在意永宁侯如何想。”他倚在案桌上,垂眸瞧着灯罩透出的暗光,像是自言自语:“但我对你……”
陆元安是替他省了不少事,他之前没有和陆在望说,其实眼下也不必说,坐享其成便是。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偏偏陆在望方才问起,他又全盘托出,自己细想想也奇怪。
只是她这反应叫他怅然,转瞬间退的离他几丈远。他喜欢先前她打小算盘,叫他做靠山的样子,而非现在这样平静疏离,还“懂事”“乖巧”的替他考虑。
陆在望还等他下文,却不想这人忽然沉默,便催问道:“怎么?”
“没什么。”他站直身体,掀起灯罩,吹灭烛火,撂下她,兀自往屋外走去。
“——小白眼狼。”
陆在望:“?”
又没听明白。
东宫封禁后,皇城司的人进来,里里外外翻查一遍又一遍,太子浑浑噩噩,陛下虽怒极,可也疑心是有人暗害。闭宫后仔细的查验太子素日饮食,起居,却始终没查出端倪。
元安站在殿中,菱花窗半掩着,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心里掩不住的烦躁,倾身关窗,折身坐在妆台前,瞧见铜镜中惨白衰败的脸色,便从妆奁中捡出一盒口脂,用小指拈些,细细抹在唇上。
太子妃殿中也未能幸免,早被翻查过,花花草草的叶子都叫皇城司拨弄一遍,可这帮穿甲佩剑的男子,始终没有翻到妆奁里去,也不会疑到一盒口脂上。
她脸色不好,若不用口脂压一压,看着就像病入膏肓。东宫中人私下都说她短命,即便封太子正妃,也占不了多久位置,太子不过是看她出身永宁侯府,将死前给一点体面罢了。
这话在她听来很没意思。之前她就没有争宠的心,之后更不会有。
东宫的女子都可怜,遇到赵戚这样薄情又故作深情的男子,嫁进来就再无欢愉可言。
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所以她恨的也从来只有他。
可等到她真的亲手毁掉他,元安又觉得心里惘惘的。先前赵戚竭力的补偿的确让她有片刻动摇,他的信任也让她不忍。
可每每犯起旧症,夜里浑身发冷,太医欲言又止时,她就又觉得不值。
她明明都快死了,他再补偿有什么用。
她嫁进东宫十年,没有几天是好过的,他折磨她,折辱她,把她害的命都快没了。拿着一点可笑的真心和她谈原谅,从何谈起啊?
她死后,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他就会有新宠,立新妃,兴许逢年过节的会怀念她,可再久一点,等他娇妻美妾儿孙满堂时,陆元安也就单单成了牌位上的名字。
多可笑。
她绝不原谅。
要补偿,就拿他最珍视的东西来,而非那些虚名,和毫无用处的珍宝。
这座东宫,可能早就已经把她逼疯了。
殿中各个角落都燃着烛火,整座宫殿都亮堂堂的,但外面有守卫,她又被关在这里,只能在殿中走来走去,长发披散,自己都觉得自己形如鬼魅。
她蹲在角落,取了灯盏里一根蜡烛,走到轻纱帘旁,垂眸深思起来。
把这些都烧了,连带她自己,和那些罪证,就一了百了。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她总算可以解脱,可以离开这里。
口脂里掺的药扰乱了赵戚心智,到底也影响了她。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清醒还是混乱,总之心里有道声音在叫嚣,驱使她松开手。
蜡烛一落地,薄纱陡然烧卷起来,她看着烧起来的一团火焰,拢着身上的衣袍,觉得很暖和,心里就很高兴。
可这只持续了片刻。
她都没注意,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殿,火势骤起的瞬间,从她身后猛地伸手将她扯开,上前一把扯下薄纱帘,掷在地上,气急败坏的踩灭了火,回身怒道:“干什么?我再来迟一点,你是不是准备连自己一起烧了?”
元安怔愣的坐在地上,看面前一身侍从装扮的少年,茫然道:“洹儿?”
她揉了揉眼睛。
陆在望看她双眼迷蒙,意识不清,一时生气又心疼。殿门吱呀一声,芷然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看着眼前情形,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娘娘,你干什么呀……”
元安皱着眉坐在地上。
陆在望没管她,只是吩咐道:“芷然,你帮她把衣服换了,动作快些,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得快点走。”
元安这时才小声问:“去哪?”
陆在望没出声。
她固执的问:“去哪?”
陆在望瞧她许久,最终放软声调,哄道:“江南,那里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很暖和。”
元安又糊涂起来,陆在望给芷然使个眼色,芷然便一边低声哄着一边给她换身侍女衣裳。准备齐全后,拉着她到后殿一扇窗前,陆在望站在那等她,她糊里糊涂的被推着翻窗而过,外面的守卫也不知去了何处。
陆在望和芷然随之出来,芷然赶忙扶起她道:“娘娘。”
陆在望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来,吹燃,递到元安手里,又将后殿的窗户推开一条缝,对她咧嘴一笑:“现在烧吧。”
斜开的窗户被穿堂风吹的吱呀作响,晃晃悠悠的越开越大,最后撞在殿墙上,夜风灌入,卷起繁复的帘子,卷的尾端的火直烧上顶梁,蔓延向别处。
东宫中人终于被惊动,四散着叫起走水,登时乱成一团。
而一处偏僻的角门上,满脸病容的女子回身而望,只看见大殿檐角飞扬的脊兽,镇着重重的火光,她恍然看见有人赤着脚,散着衣裳散着发,冲进火里。
她闭了闭眼,再没有多看一眼,一步迈出了角门。
启德十一年四月,是夜,东宫大火,清安殿付之一炬,太子妃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