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临近尾声,长乐岛上下了场雨,天气一下子凉了起来,沈归离撤下了屋子里的冰鉴。
阴雨缠绵,连日不断,连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今日可好些了?”沈归离重新拿了个热敷的药包,将已经凉了的药包从慕风手上拿下,换上新的。
慕风半靠在榻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是虚糜,他白着脸,睁开眼睛,冲沈归离点点头,道,“属下已经好多了。”
哪里是好多了,这脸色分明比昨天更白了三分,沈归离既心疼又气恼,只得吩咐耀灵将凉了的药包拿下去。
阴雨下了三天,慕风的手就疼了三天,洛君池说,他右手的骨头碎过,骨碎时未能及时治疗,里面入了寒气,阴雨天气,这股寒气被牵出,便会如此,疼痛难忍。
连他没有办法,只能等阴雨过去,自己就好了。
可这雨下了三天,非但没停,竟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慕风隐忍,在他面前根本不会喊疼,闭眸不言,已经是忍到了极致。
长乐岛主无计可施,越发烦躁,下人们也跟着战战兢兢,没多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跟着受了迁怒,蹲在树上值守的影卫也沈归离发落到雨里去跪着。
如此又是一天过去,该死的阴雨还是没有停歇。
慕风却从床上下来了,他克制着右手的轻颤,奉了杯清茶给沈归离,又道,“属下今日好多了。”
他扯了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容,脸色确实比前两天红润了许多。
沈归离上前摸了摸他的右手,依旧冰的跟铁一样。
慕风天资卓绝,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归一剑谱已经入了门,再加上沈归离的指点,内力修为一日千里,想要运气催动血脉,让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盯着慕风看了许久,终归是心疼占了上风,扬声赦免了屋外跪着的影卫。
谎言被拆穿,慕风显得有些慌乱,被内劲催出来的气色又迅速消退下去,看起来越发虚弱了。
沈归离一直没说话,他心下越发忐忑,慕风啊慕风,你真是胆子大了,主人才对你好了几日,你就胆大包天到敢欺骗主人了吗?
当即便要跪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我想想办法,总不能一直叫你这么疼下去。”沈归离叹了一声。
他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往日,只听洛君池说过,寒气入骨会很疼,却没想到,竟然如此难挨。这次是有他在慕风身边,日日让人为他换药包,百般迁就尚且如此,那以前呢?
整整两年,慕风在奴所的时候,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满心愧疚化为怜惜,霸道又固执地把人重新按回被子里。
影卫跪了一天,刚一起身,就冒雨去找洛君池。
雨虽然不大,飘落在身上,却粘腻难受的很。
洛君池被人从被子里揪出来,还淋了一身雨,心情着实不算好,一进门,便劈头盖脸把沈归离骂了一顿。
沈归离罕见的没和他对骂。
洛君池骂完了人,才从桌子上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嗓子,问他,“找我做什么?”
沈归离道,“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雨总也停不下来,他实在疼得厉害。”
洛君池这才抬眼去看床上的人,被严严实实地塞进被子里,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双目涣散,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好,他不由皱起眉头,按理来说阴雨天气,寒气入骨,虽然会疼,但慕风是影卫,什么疼没挨过,选不至于如此啊。
他走上前,掀开被子,摸了摸慕风的右手。
“嘶~怎么这么冰?”
“这两天,都是这样。”沈归离也上前,“怎么都捂不热。”
洛君池又将那手翻着看了看,肤色酱紫,还有微肿。
“感觉怎么样?”他指尖在断骨处轻轻dian了点。
慕风顿时一颤,半晌才从剧痛中回过神,“酸,麻,涨,还有软……”
洛君池低头思忖片刻,“那应该跟天气没关系,是这段时间行针将他身上的寒气都逼到了断骨的地方,堵塞了血脉,才会疼。”
“那现在怎么办?”沈归离问。
洛君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他悠悠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布包,在桌子上展开,一眼望去,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刀片,钢针,还有像火钳一样的东西,每种都有七八件,大同小异却又各有特色。
他道,“碎骨续脉。”
要续脉,必先断骨。
洛君池只是轻轻在他手腕处敲了敲,强劲的内力霎时涌入体内,将长歪了的骨头击断。
碎骨之痛,慕风曾经清醒着感受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可这痛却比第一次更绵长难耐,那气劲依旧盘旋在他的断骨处,久久不散,似要将他的骨头碾碎。
沈归离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眼看着慕风咬烂了嘴唇,清澈的目光痛至迷离,不甚清明地喊了一声“主人”……
他只好越发yong力地抱紧他,在他耳边不停地喊着“慕风”这两个字。
断骨之后,还要续脉,洛君池从布包里拿出两把小刀,划开了慕风手腕上的皮肤,并没有血涌出来,只能看见白色的肌理,还有坏死的经脉,小刀开始在里面翻搅,偶尔还能听见刀片划过骨头的声音。
慕风服过腐迹,不可再用麻药,只能生生忍着。
他软软的靠在沈归离身上,双眸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沈归离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可也仅仅只是抖,被他按住的胳膊,没有分毫移动。
经脉续接是个细致活,洛君池面无表情地在肉里寻找尚未坏死的经脉,然后把它们接在一起。
沈归离试图同慕风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开始慕风还能安静地听,时不时回应他一两句,到后来,便连听他说话都像是没了力气。
不知被疼晕了多少次又清醒,始终一声不吭。
最后实在晕不过去了,便一眨不眨地盯着洛君池手里的刀子。
饶是洛神医常年行医,早练就了铁石心肠,也被那目光看的发毛。
“你别看了,看得我手抖。”
慕风一愣,苍白的脸凝滞了片刻,低低说了声抱歉,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大概是洛君池行医生涯有史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一个时辰后,总算是结束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将伤口缝合,慕风也终于彻底地昏死过去。
“如何?”沈归离将慕风放在床上。
“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好一些。”洛君池一边整理他的工具一边说,“后期,若是做好复健,说不定……还能拿剑。”
沈归离颇为意外,“真的?”
“应当吧。”洛君池不是很确定。
沈归离大喜过望,他回身取了帕子,替慕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道,“慕风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很高兴。”
洛君池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还是先别告诉他了,虽然有可能,但是微乎其微,而且就算能拿剑,也肯定比不上以前的。”
“容我回去再研究研究。”洛君池又道。
收拾好了东西,外面雨还在下,洛君池干脆直接在疏醉阁找了间屋子。
给人看病,破费心神,他大吃了一顿,又蒙起被子,开始睡觉。
耀灵备好了饭菜端了上来。
慕风还在昏睡,沈归离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清粥。
“让小厨房今夜备好饭菜,等慕风醒了,再端上来。”
“是。”
沈归离将伺候的下人也赶了出去,自己拿了帕子给慕风擦身。
除了流落在外的三年,沈大岛主并没有多少伺候人的经验,也没有谁能当得起他的伺候。
睡着的慕风比醒着的他看起来更乖,也只有在自己身边,慕风看起来才会很“乖”。
这样好的慕风,他才不要让别人碰。
沈归离不甚熟练的开始帮慕风tuo衣服,解开腰封,却又一张信纸滑了下来,落在地上。
这是……慕风从奴所带回来的信纸,藏着不想让他看的那张?
沈归离心头一跳,好气驱使他捡起了那张信纸,在手里细细瞧了瞧,皱皱巴巴的,似乎是被水泡过后,又铺开晾干,慢慢压平。
这纸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还有……血点?
他越发好气,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慕风如此细细珍藏。
目光落在慕风脸上,那人还在昏迷,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就算他现在看了,慕风也不会知道。
沈归离将那信纸攥了许久,终于还是展开了,他心脏砰砰乱跳,竟有种做坏事的紧张感。
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
信上有四个字,被水泡过后,墨迹散开,已经辨不清是什么字了。
沈归离不免有些失望,略气恼得将那信纸又扔回了地上,转身继续脱慕风的衣服。
大概是真的累的,直到他把人扒干净,慕风也没醒来,沈归离又拧了帕子替他擦身。
来来回回,等他替慕风擦完身,天已经黑了,点上蜡烛,便又看见了地上那张信纸。
毕竟是慕风的宝贝,若是丢了,他肯定会难过,沈归离想了想,虽然有些不高兴,还是捡起了地上的信纸,重新叠好,塞进了慕风衣服里的暗层。
然后,挤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