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有令,搜查!”
“搜查?这位兄弟,搜查什么啊?”虽然来人顶盔贯甲提刀挂剑凶神恶煞,郑掌柜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不忘回头招呼,“小田啊,快点沏茶来!”
“免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碧玉轩的郑掌柜在益州城里也算是有脸面的人,衙门里的差役哪个不认识他,又怎么好意思再摆出一副要吃人的嘴脸来?
“咳——郑老板,兄弟们也是奉景王爷令,各家都得搜索一番,才好回去复命啊。”
“是是,既然是王爷有令,兄弟们随便搜。不过,这到底是要搜什么,能不能露点口风?这架式,可怪吓人的。”
“唔——”滑进袖子里的凉硬小块仿佛有催笑功能,硬梆梆的脸马上有了笑意,“唉,大清早的弄出这桩子事来,早饭还没吃哩!说是景王府里进了贼,偷了什么御赐的宝贝,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呢,就把城门封了,挨家挨户的搜查,可把兄弟们累死了!”
郑掌柜面露惊讶之色:“怎么?景王府那么多侍卫,还让贼进去了?”
“可不是。”忙活了半夜的差役有点幸灾乐祸,“景王府侍卫不知有多少,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好像本事比天大,还不是把御赐的宝贝都丢了?还是在王爷纳宠的大喜日子,听说王爷一怒之下还斩了一个呢!”
郑掌柜咋舌:“我的天……那贼究竟长什么样子?益州城这么大,挨家挨户的搜也不是办法啊!”
他这一说,差役倒是两眼发亮:“王府给了画像,当真是天人般的美人儿……”声音压得极低,“有人说,其实不是进了贼,是跑了一个王爷的男宠。”
郑掌柜极其配合地也露出惊讶之色:“王爷的……跑了?”
差役点头:“可别乱讲啊。听说侍侯的小丫头被打昏了,还有两个侍卫被人捆了个四蹄倒攒,可是连人都没见着,气得王爷当场就拔剑砍了一个。咳,不能再说了,得赶紧去别家搜了,这城门不能总关着,要出乱子的。无论如何赶在今天一定得搜完全城。郑掌柜,谢谢你的茶啦!”
“哪里哪里,兄弟走好啊……”郑掌柜把人送出去,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墙角里的田七,“那位爷,把人带到哪里去了?妥当么?”他现在毕竟已经脱离了“风”,并不想这种普通人的生活被打破,只希望那位爷把人藏好了,别给搜出来。
田七笑了笑:“放心,爷藏的地方,元文景想都想不到。倒是我们要的东西,郑老板不知备好没有?等他们搜完城,我也该动手了。”
酒窖的空气潮湿微冷,从通风口进来的一点光线只能勉强照出这里的概貌——几十个高大的酒缸排列在地面上,缸外缠着粗麻包片,还有些剩下的麻包和竹筐之类杂物堆在角落里,已经落了一层灰。
“天亮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后面传来微微沙哑的低语,柳子丹睁开眼睛,望着开始发亮的通风口。从那里隐隐能听到人声,已经高高低低响了一夜了。元文景的纳宠之喜彻底被扫了个一干二净,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原以为已经趁乱逃出王府的人,其实就躲在正院旁边的酒窖里。
“嗯,天亮了。饿不饿?”李越低头看着他,“光线会不会太刺眼?”
柳子丹微微一僵:“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他到刚才还都觉得如在梦中。从知道他的消息起就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无数种想法激烈地在心中碰撞,他要咬疼了嘴唇才能不在元文景面前失态。可是就在昨晚,在李越翻进窗户抱住他的时候,李丹消失了,一切逆反的念头都消失了,而柳子丹复活了。他还记得自己是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回抱住那个熟悉的人,甚至现在他的双臂还能记得那人骨骼的形状。可是怎么进了酒窖他反而记不清了,倒是记得一场无梦的甜睡。虽然是躺在麻包片上,身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可是有那人温暖的气息包围着,颈下是那人结实的手臂,他居然睡得无忧无虑,远远胜过锦床绣榻的辗转难眠。可是此时,李越一句话,又把属于李丹的那一部分勾了起来。原来,发生过的事情始终都是发生过,永远也不会有一双手能够把它抹去。
“我遇见了暮雨。他告诉我的。我才知道你原来还活着。”李越迅速回答,流利无比。这几天从上霄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反复设想过一切可能触及“李丹”那一部分生活的话题,并且预备好了答案。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不能让柳子丹再被戳上一刀。
“要不是遇上暮雨,我真以为你已经……”李越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说到一半声音已经变了,无论他如何坚持,最后一个字始终无法出口。死,这个前世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字,现在却像个硬块死死哽在他喉咙里。坐在西定那座坟墓前的感觉又一次袭上身来,李越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把柳子丹死死箍在怀里,脸紧紧贴着他的,感觉着生命的温度。
脸颊上潮湿温热的感觉让柳子丹几乎吃了一惊。从没见过李越流泪,在柳子丹心目中,这个男人永远是自信且坚强的,手里掌握着自己和别人的命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退缩不会示弱。原来他也会流泪,会为自己的死流泪?
“子丹?”李越觉得自己听见一声轻轻的嗤笑,很不符合当前的情况。柳子丹是在冷笑?或者,是在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过,他,也有这种资格。
“子丹,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柳子丹在昏暗的光线中苦涩地笑。果然,做久了李丹,原本那个柳子丹,也已经不单纯了。或者,或者柳子丹也从未单纯过。生在皇家,目睹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被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亲手送到另一个男人身下忍辱偷生,他怎么会再单纯?还记得他最初发现李越真正身份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了这人的把柄,却没想到他已经完全不是原本的风定尘。一刀刀的划过,柔软的心伤痕累累,然后慢慢结成坚硬的伤疤。是李越把他的硬壳慢慢剥离,让他浸润在甜蜜温暖之中,重新柔软细腻。可是,也是李越,在他心上划了最深的一刀,让他不能自主地疑神疑鬼。纵然在此时,纵然脸上沾染的是李越的泪水,他的心仍然有一部分在冷静地怀疑。
“其实,清平也没有死,他已经来中元找过我——”李越决定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坦白一切。他和柳子丹之间,是他隐瞒了太多东西,一厢情愿地想找到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现在看来,这想法简直是可笑,纸里终于是包不住火的,当火烧出来的时候,柳子丹出走了,然后,他几乎失去了他。现在,老天仁慈地把柳子丹又还回了他身边,那么,他不想再隐瞒什么。尽管他是在尽力避免提到“李丹”的生活,但这毕竟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他不认为以柳子丹的脾气,会真的离开景王府就忘记在这里的一切。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安心,告诉他,自己身边,除了他已经不再有其他人。
柳子丹用双唇堵住了李越下面的话。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与李越的深吻,然后讥讽地笑。原来还是有人阻拦在他们中间。不错,比起自己,或者卫清平会更适合李越。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卫清平时,他刚刚从风定尘床上下来,肌肤上满布着各种或红或紫的痕迹,修长结实的大腿上还在慢慢往下流淌红红白白的液体,可是那人的眼睛仍然清冷稳定,就像李越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他,和李越,真的很像呢,都如同宝剑一般,放在鞘里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可是一旦出鞘,便是锋芒毕露。而他自己,就像他的姓氏一样,随风飘飞,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李越是真的爱卫清平吧?即使因为他失去了一切,仍然能再次接受他。若果如此,他,会让开。
“子丹……”李越稍稍把柳子丹推开一点,喘一口气,“我还没说完——”
柳子丹再次贴过去。他现在不想听,如果注定他与李越无缘,那么,至少在此刻,他是他的。
“子丹——”李越抓住柳子丹灵活的手,“现在,这个地方?我们还不安全。”
柳子丹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终于收拢来抓住李越的手指:“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他要一次完全的爱,如果要离开,他也不想带着元文景的痕迹离开。他要记住李越,不只用心灵,也用身体。
“别着急。”李越握紧柳子丹发抖的手,不由自主地记起那天在上霄景王府里看到的场面,换了是他,也不会想在这里再多呆一分钟,“等他们搜过一遍城找不到人,警戒就会放松些,我们就能出去了。”
柳子丹几乎想尖叫:“还要等多久?”他怕这样下去,他的心和身体都会炸开来,碎成齑粉。
李越抱住他,安抚地轻轻吻他的头发:“别急,益州城不小,总得搜上一天,明天早上,最晚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离开。”
“那,我们去哪里?”
“去,东平。”李越坦白,“北骁已经跟东平开战了。王皙阳特地跑到中元来向我求援,我已经答应,把你救出来就去东平帮他。”
“东平啊……”柳子丹放松自己倚到李越怀里。是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人要帮,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可能早就去东平了吧。
李越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他:“只是帮他这一次。”
柳子丹轻轻笑笑,闭上眼睛:“我饿了。”
元文景眼里眨着血丝,砸碎了手边所有的茶壶茶杯,碎片溅了他那些手下满头满脸:“蠢才!一群蠢才!益州城才多大,连个人都搜不出来!”
底下终于有人憋不住,低声道:“殿下,公子失踪的时间不短,或者,或者在我们封锁城门之前,他已经出城了……”若是这样,就算把益州城翻过来,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再搜!”元文景终于忍耐不住了,“这次我带人去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他觉得李丹不可能那么快。益州城门在亥时关闭,而李丹失踪的时间推算起来大概在戌时二刻左右,没有马匹,凭李丹的体力,不可能在闭门前出城。不过,益州城四通八达,每日来往出入的车马人物数不胜数,就算他是封地的王,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城门不让人出入。如果今天午时还找不到,城门就必须打开,到时候人就更难捉到了。
景王府大门前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因为有王府在这条街上,不允许小商小贩在路边摆摊,因此早晨是十分安静。元文景率领着一群侍卫出了大门,刚刚走出十数丈,突然听到街道两头同时传来杂乱奔腾的蹄声,抬头一看,登时变了面色,只见前面并排十几头牛像发了疯一般,正对着王府的马队冲过来。
“王爷,快退!”侍卫刚刚喊了一声,就听到背后也是疯狂的牛嘶之声,连忙改口,“王爷快上墙!”已经离开大门有十数丈远,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只有赶紧上墙,才能躲开这群不知为什么发了疯的牛。王府的墙虽然高,但以元文景的身手,踩着马背跳上去并不难。
元文景反应也算快,踩着马鞍就想上墙。可是牛群虽然还没冲到眼前,这种气势已经将众人的马都惊得人立长嘶起来。元文景差点没被甩下来,哪里还能上得了墙。侍卫眼看不好,唰地拔出刀来,将元文景护在中间。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牛群已经冲了过来,扑鼻一股焦臭味,原来牛尾上都泼了油点了火,难怪牛跟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虽然只不过二十余头牛,却是都红了眼,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估计也阻拦不住它们。几个侍卫首当其冲,只来得及挥刀劈了几下,就被牛蹄踩倒在地。
为首的侍卫见势不妙,连忙把元文景扯到中间,将众人的马顶在了前面。牛角扎入马腹,鲜血四溅,牛吼马嘶,震耳欲聋。王府里的人听到外面的混乱,全部赶了过来,有几个脑子灵活点的,转回身去提水,想把牛尾上的火浇灭。一时之间王府中乱做一团,凡是能动弹的,全挤到了大门前那点地方。
籽儿本来是在主院里罚跪。李丹失踪,她这个贴身侍侯的人自然逃不了干系,若不是已经先砍了个侍卫泄了点火,元文景说不定早把她也砍了。不过现在府里乱成这样,籽儿终于也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是偶然的眼角余光那么一瞥,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背影,在回廊拐角一晃就没了。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她已经失踪的公子。腿已经跪得不会动了,但籽儿还是拖着身体挪过去。后门平常有四个侍卫看管,现在当然已经空无一人。门上的锁被撬开了扔在一边,两扇门半开半闭,哪还有什么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