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七,八……”
“唉哟……殿下,殿下饶——唉哟……殿下饶命啊……唉哟……”
毓秀宫外当值侍卫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摄政王今天下了早朝就跑来毓秀宫条人,明摆着是一肚子火气来找碴的。这个时候,谁敢往刀口上撞?
李越架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耳中听着竹板噼哩啪啦打下去的声音,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昨晚柳子丹来摄政王府,好比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扔进平静的湖心,顿时波涛起伏。清平究竟知不知道眼前这个摄政王是个冒牌货呢?李越仔细回想了清平的一言一行,即使是还不敢肯定,也必然已经起了疑心!毕竟,有些事情表面上可以装装样子,但床第之间那些不为外人道的隐情,就很难瞒得过了。
卫广参与了当年处置风定羽的事,这是个秘密,连莫愁都不太清楚,柳子丹也是在床上听风定尘偶然间露出来的。风定羽的死,在官方记载当中说是:“太子遇刺,以身翼蔽,中下腹伤重而亡。追谥亲王,入皇陵。虽其家以罪诛,未尝坐也。”就是说虽然风定羽的家人有罪被杀,他因为救太子有功,仍然封了亲王,葬在皇陵。听起来倒是君明臣忠,冠冕堂皇,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由此可见,官方记录和事实有进是有很大出入的。那么卫清平自己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呢?如果不知道,他恨的该是诛他满门的先皇,那么对于风定尘换了人这件事,应该与他没有什么利害。如果知道,他就该明白风定尘对他恨之入骨,那么,那么风定尘不再是风定尘,对他就该是件好事才对!
李越一下坐直身体。真的,怎么想,卫清平的身份都应该对自己有利才是!怎么昨天晚上没早想到这一点呢?昨晚他一夜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清平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要怎么办。灭口?他做不出来。对柳子丹不行,对卫清平就更不行。囚禁?他更愿意看见清平自由。尤其是那眉目之间的自信,是他最喜欢看的。自由,自尊,自信,这才是真正的卫清平,应该是暗无天日的牢狱和屈辱的男宠生涯所不能磨灭的!失去了,他就只是个漂亮的躯壳——就像,柳子丹一样。
说起来,柳子丹现在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以前的他,像一尊白玉雕像,美则美矣,却缺乏神采,只是皮相,想来想去,倒是在他识破自己的身份时那咄咄逼人的模样生动得多。现在么,脱离了阶下囚的身份,看他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的举止,果然赏心悦目了很多。
“……十九,二十!殿下,行刑已毕,请殿下验刑。”
李越扫了一眼。不用验了,那挨打的下半身衣裳都染红了,王府这些侍卫可不会徇情。
“知道你身犯何罪?”
“小,小人不知。”
“不知?看来是打得轻了。来人,再打二十!”
“小人知罪了,知罪了!殿下饶命!小人不该偷盗宫中漆料,罪该万死!殿下饶命啊!”
这就是清平受伤前查出的一部分情况。毓秀宫修缮开支如此之大,木料、漆料耗费远超预算,全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将领来的料转手倒卖,然后报了损耗再去领用。或者以次充好,尤其是那些镶嵌镀金的门楣飞檐,里面也不知掺了多少铜锡银。眼前这个家伙,算是工地上一个小头目,倒卖材料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李越目的不是查他。按说倒卖材料这事由来已久,材料损耗如此之大,工部为什么一点不怀疑?宫殿修缮后也是要验收的,那些描金镀金的地方掺了假难道就看不出来?李越去过工部,管事的捧出一大摞册子请他查帐。他才没那么傻呢!查帐?他又不是审计师,那假帐是那么好查的?何况那么厚,就是真要查,什么时候才能查完?他堂堂一个摄政王,不用做别的了?最省事的,自然莫过于顺藤摸瓜了。不过今天他来这里,还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这事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审,否则不是明着告诉那些有问题的人早做准备吗?这件事,今天算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正主儿呢,现在正在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肯定要经过这里。
“殿下——”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越淡淡用眼梢扫一下:“高丞相?”高硕才可算今天早朝最风光的人了。红妆宴上小皇帝偏爱高怜的事也不知怎么就已经传得尽人皆知,散朝后太后还特意叫人传话,说有几件东西赏给高怜,所以高硕才径直进宫谢恩,背后不知钉了多少嫉妒羡慕的眼箭。
高硕才表情矜持,却是掩不住的红光满面:“谁大胆冲撞了殿下?殿下可不要和他们动了真气,伤了身体。”
李越哼了一声,挥挥手:“带下去!丞相说得是,本王跟这些人生气,不值得!说起来本王还该恭喜丞相,明年此时,就该称太国丈了吧?”
高硕才一怔:“殿下的意思是—”他做官经年,对皇族礼仪稔熟于心。明春祭天大典,按规矩应皇帝与皇后同行,所以红妆宴才赶在冬天举行,封后大典自然也该在春祭之前。现在李越却说要明年此时,这其中便大有问题了。
李越起身往外走:“这些奴才当真可恶,累本王早朝之后还要来处置他们!时候不早,本王要先回府了。”
高硕才满腹狐疑,亦步亦趋:“殿下方才所说,似乎明年冬日才举行封后大典?下官不是听错了吧?”
李越也是一脸疑惑:“怎么,太后难道不曾对丞相说明?”
高硕才连连摇头:“下官不曾听太后提起过。”
李越故做沉吟:“哦,或者太后改了意思……如此说来,礼部倒需早做准备了。春祭将近,两次大典前后相接,够他们忙了。”
高硕才是丞相,自然知道礼部现在根本没有准备封后大典之事。他这几天算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此时才想起来若是春祭前便封后,现在早该着手准备了。按南祁规矩,封后之事令自内出,需太后宫中传话,并赐皇后凤冠霞帔,礼部便准备各步典礼。现在太后宫里没一点要赐凤冠的动静,明显是近期并无封后之意。这一下子高硕才有点慌了,忙道:“殿下,太后可说过什么?还请殿下赐教。”
李越漫不经心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前几日太后与本王谈到选妃一事,太后言道:皇上年轻,此次先封至八嫔,至于四妃与后位,留待一年后皇上再自行选择。”
高硕才怔了怔:“这,太后这是何意?”
李越淡淡一笑:“丞相难道忘了,祖宗规矩,皇后须年满一十六岁……”
高硕才眨眨眼睛,道:“下官记得,但,这和封后大典挪后一年有干什么关系?”
李越心里暗骂老狐狸。高硕才在朝中为官几十年,能爬到丞相的位置,可不是只有才能就行。他就不信这老东西听不懂,偏偏还在这里装蒜!
“算了,丞相既然觉得没什么关系,那本王也就不枉做恶人了。”
“殿下—”高硕才一看李越真的要走,沉不住气了,“下官愚钝,还请殿下赐教。这事,可是不合规矩的。”
李越冷笑:“何止是不合规矩。韩将军的侄女可是明年才满一十六岁。如今这入宫的人选你我都有数,那宫中如何勾心斗角你我也有数。高小姐虽然得皇上青眼,可是没有头衔,空自招了嫉妒……我看,不用本王再说了吧?”
高硕才脸上表情精彩,半晌道:“这,这,是太后在用计……”
李越哼一声:“出头的椽子先烂啊,高丞相!”
高硕才一脸慌张:“那,那下官该如何是好?这时就是想除名也来不及了!殿下,这却如何是好?”
李越斜眼看他,明知他早就知道这道理,纯粹是在装模做样,嘴上说道:“除名做什么?论家世,论才学,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只要丞相心里明白,多加小心就是了。依本王看,其他人倒也不足为虑,怕只怕太后……咳,本王也是太多心。本王还有政务要处置,丞相自便吧。”对高硕才这种人,话根本不用讲透,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高硕才苦笑道:“殿下……唉,下官人微言轻,还靠殿下为怜儿做主。”
李越皱眉道:“丞相这可是难为本王了。此乃宫闱中事,本王怎么好插手?再说武威将军战功赫赫,连本王都要让他三分……难了!”
高硕才双手乱搓:“这,这还要仰仗殿下,殿下若不—”
李越往旁边使个眼色,周醒立刻道:“殿下今日与王尚书有约,此时时间已然不早,殿下看……”
李越做如梦初醒状:“本王倒忘了。为这起奴才耽误太久!丞相,本王失陪了。”高硕才休想置身事外,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吧!
出了毓秀宫,李越看看四下无人,便向周醒道:“着人好好审问,工部的人,务必给本王挖出几个来。”偷盗漆料不过是小意思,大头肯定在后头呢。毓秀宫修缮又不止一次,工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把戏?之所以不揭破,肯定是为了自己也能从中得利。这件事,风定尘生前如果真的去查,不可能查不出来,问题是,他大概根本也没想过要查。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个月了,李越从各方面得来的信息中越来越断定,那个真正的摄政王风定尘,根本就是个不计生死的疯子!他做摄政王不是为夺权,而是为了报复;设西园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搜集相貌与风定忌相似的人;他把别人的性命看得不值一文,对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怎么珍惜。说到底,他就是过一日算一日,只要眼前随心所欲,就从来不计算以后怎么办。你只看他把那么一箱珍贵的资料不管不问地扔在密室里就知道了。这样一个人,自然免不了树敌无数而后援不足,若不是手里还有陆韬的腾龙伏虎军,能不能活到现在还难说得很呢!当然了,事实上他也没活到现在,活到现在的是李越。
可是这也等于给李越扔了个大难题。他可不能像风定尘一样,过了今天不管明天。以前,李越只想瞒过一段时间,等对这个世界熟悉了就脚底抹油开溜。现在看来,倘若有一天摄政王真的突然失踪,南祁必定有一场大乱。别的他可以不管,莫愁、周醒、王府这些侍卫、陆韬和他的军队,这些人他要不要管?可以想见,摄政王如果突然消失,原来跟在他身边的人必定遭到一场屠杀,太后那边的势力绝不会留着他们。更不必说朝中可能还有些依附摄政王的官员要受清洗。这种事发生起来,就不是死一个半个人算完的了。
李越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去死。不要说他已经和莫愁周醒等人共处了这些日子,就是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也不能“视死如归”。他将近三十年所受的教育和训练都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没自大到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但看着不该死的人死去而袖手旁观,除非他的良心先让狗吃了!所以他现在要做一件风定尘从前没用心做过的事,就是培植自己的势力,至少要达到能与太后那边相抗衡的程度。而做这件事最苦恼的地方就是,李越现在手里没有多少可用的人,也不知道哪些人可以去发展。
周醒忽然轻轻拉了一下李越的马缰,低声道:“殿下,前面就是西驿苑了。”
李越一怔,抬头一瞧,可不是吗,前面就是西驿苑的大门了。西驿苑本来离毓秀宫不远,这一会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这里来了。
周醒有些疑惑:“殿下——”出王府前也没说要到西驿苑来啊。
李越看了看驿苑大门,圈马回头:“回府。”红妆宴过后,西定那些未曾入选的秀女就该回国了,柳子丹做为送红使自然要一同回国,算算行期也就是这几天了。这次他回去,大概就再也不会再来了吧。其实这次他还会来南祁,还会送来那几本册子,已经是大大出乎李越意料之外了。要说完全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不过,男人么,拿得起就该能放得下,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往前看吧。
马儿还没转身呢,大门口忽然有人走了出来,一见李越,又惊又喜,连忙跑到马前:“殿下。不知殿下驾到,下官不曾远迎,请殿下恕罪。”正是西驿苑的驿官。他也是才知道西定送红使居然就是摄政王从前的娈宠,现在看李越到了门口,只道他是旧情不忘,心里暗暗庆幸自己不曾慢待了柳子丹,一面满脸堆笑往里相迎,口中道:“柳公子正在收拾行装,若是知道殿下亲来相送,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李越到了此时也不好说他根本是走错了路,听着驿官马屁直往马脚上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随便敷衍两句道:“西定使者几时动身?”
驿官忙道:“后日动身。柳公子,柳公子,殿下来了!”
李越本来不想进去,可他这么一叫唤,却不好掉头就走,只好跟着进了驿苑。柳子丹一身月白衣裳,已经走了出来,微微低头叫了一声:“殿下。”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见面的时候觉得无所谓,见面了感觉就不一样了。柳子丹本来肌肤白皙,衬上一身月白衣裳更是温润如玉,李越不知不觉便站住了脚:“行李都收拾好了?”
“是。后日启程。”柳子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有种莫明其妙的酸涨感。这次回去,是再不会来南祁了吧。
“嗯——”李越看着他头顶的黑发,很想伸手摸一摸,但还是控制住了,“还缺什么东西么?若是缺东西,让驿官去找我。”
柳子丹始终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李越怔怔站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好,那我走了。”
柳子丹微微震动了一下,仍然低着头:“殿下保重。”
李越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出大门,只听门外马蹄声疾响,一名信使飞马到门前,滚鞍下马:“殿下,西定有急报!”
李越一手接过来,拆开扫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变,回手递给了柳子丹:“你父王……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