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元殿的早朝散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李越在朝上提出让清平监管钟毓宫修缮一事,底下一干官员面面相觑,看起来颇多不满,只是没人敢挑头提出来。李越当堂就给了清平一个工部给事的职位,并且口谕他在修缮一事上全权处理。这个工部给事其实官职不大,但有了摄政王的口谕那又不同了。底下官员窃窃私语的也有,李苌等人似乎有反对的意思,但一来周凤城都没开口,二来他们这几个人还有北骁奸细同谋的嫌疑未清,到最后也没人出来说话。清平却是宠辱不惊,平平静静接了旨去工部报到了。
除此之外,上奏的折子仍然都是选秀的事。东平秀女已经到达京城外的馆驿,西定秀女迟至明日也该到达。李越对这里头的礼数半点也不明白,好在规矩都是一定的,他只消点头就行了。小皇帝坐在龙椅里,对自己选秀女的事似乎不大热心。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便是在古代,李越觉得十三岁也太小了。如此大费周章给一个半大孩子挑选妃嫔,挑进来的要么是跟他一般大小的孩子,要么就是比他大三四岁的,哪一种看起来也并不合适。不过据说这是南祁的规矩,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早朝终于散去,李越刚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身体,殿后忽然脚步声细碎,一个宫女怯生生地出来:“殿下,太后有请。”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两个月了,算起来南祁这些高官亲贵们中,只有太后他还没有见过。他几乎脱口就想拒绝,但是话到嘴边及时咽住了。他现在是不能贸然离开摄政王的位置的,那么这位太后,迟早都是要见的。
太后所居的和安殿位于皇城后面,旁边就是后妃所居的秀粹宫,前面是皇帝居住的定平殿。不过此时小皇帝尚未成年,还与母亲住在一起。李越随着宫女进入和安殿时,小皇帝正在换下朝服,一面向太后吱吱喳喳地讲话,但一见李越进来,立刻拘谨地住了声。倒是太后仪态端庄地立起身来:“来人,给殿下看座。”
小宫女端来锦凳,李越一面欠身坐下,一面仔细打量太后。说是太后,其实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而且保养得宜,看起来风韵犹存。可能因为守寡的缘故,头上的首饰大多是黄金和珍珠,身上的衣裳也是色彩素淡,大片的黑色底色,只有金线刺绣的团凤花纹能体现她的身份。
宫女很识相地把小皇帝带了出去,太后倒也不急,只张罗着让宫女上什么茶,神情安然,仪态万方,令李越暗想这个女人不可小觑。
茶端上来,太后才微笑道:“这是先帝珍藏的红团珠,据说时间越久香气越淳,殿下尝尝?”
李越不敢真喝,端起来在嘴唇上沾了一下,简单地嗯了一声。太后用青瓷杯盖撇着水面上的茶沫,含笑道:“殿下这趟去西定真是辛苦了,早就想派人去探视,但听说殿下受伤,觉得还是不要打扰的好。这几天又是皇上选秀,恐怕殿下累坏了吧?”
李越漫不经心地说:“倒也没有什么。不过皇上年纪还小,现在选妃是不是太早了?”
太后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慌乱,含笑道:“殿下说的固然是,不过祖宗的规矩是十四岁大婚,先皇也是这个年纪选妃的。”
李越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太后等了一会,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又微笑道:“这次选秀的名单哀家已经看过了,依殿下看,哪个好些?”
那些秀女名单李越浏览过一遍,不过根本没仔细看,左不过是些官员士绅的女儿,他实在没那个耐心一一看过。当下回答道:“这个,还是该让皇上自己挑吧?毕竟是皇上选秀。”
太后垂着眼睫,慢慢道:“殿下说的是。不过皇上虽然已经要十四岁了,却还有些孩子气,比不得先皇早慧。今次选秀,又要将皇后选出。皇后母仪天下,可不能乱选。皇上倘若点错了人,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李越心想既然皇上这么孩子气,干什么还要这么早急着选妃。不过料想太后说这些话绝不是随便废话,嗯了一声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似乎思索了一会,才慢慢道:“哀家的意思是,不妨变通一下。本来皇上本次选秀,应选出皇后和四妃八嫔,哀家想八嫔可以先定名份,但后妃不妨先选出五人,名份不急着定,待过个一年半载,皇上也大些了,情况也熟悉了,那时再选温柔敦厚,稳重知礼的加封皇后。殿下看怎么样?”
李越暗想这是什么规矩?后宫争权夺势的事谁没听说过?就是定了名份,还有人费尽心机去争夺,何况是没定名份呢?太后这么说,肯定是打什么算盘呢。
太后见李越没有回答,似乎也并不在意,低头喝茶。李越冷眼旁观,突然说:“这个法子——”话犹未了,太后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了几滴,急忙端稳了。李越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阵冷笑。太后表面镇定,其实心里紧张万分,这个法子要是没鬼那就奇怪了!
“这法子似乎也不合祖宗规矩吧?”李越慢吞吞端起茶杯,也并不打算一口拒绝。他现在的最大问题就是情况不清楚,一口拒绝的话对方可能还要出其他把戏,倒不如静观其变。
太后微笑道:“殿下说的是。不过皇上到底年轻,总算太傅教导得好,如今处理政事倒也有几分样子,但这夫妻之道……”她到底是守寡之人,对着个男人说这些,脸也禁不住红了,“……祖宗规矩固然不是不能破,但也该变通一下才是。想来朝中臣工也会支持。”
李越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不能小瞧。单看她方才这一番话,既说了皇帝年轻不能即时指定妥当的皇后人选,又先把皇帝处理政事的能力说在头里,免得成为有人拖延皇帝亲政的借口,最后又把满朝官员拖出来当挡箭牌,可算是滴水不露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所以李越能清晰地听到太后的呼吸声,轻而短,虽然极力压抑,还是有些急促。他越沉默得久,太后的呼吸声就越急促。终于还是太后忍不住先开口:“殿下?”
李越笑了笑,起身:“这件事么……明日上朝议议再说吧。”
太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端庄地立起身来:“来人,送殿下。”
李越踱出和安殿,田七立刻迎了上来:“殿下,太后说些什么?这女人是不是又想闹什么妖蛾子?”
李越想了想:“京中选秀女的名单在哪里?”
田七道:“第一轮已经选过,名单现在该送到成礼监,要再筛选之后才送到内宫。”
“把名单弄来我看看。”
“是。”田七应了一声,又道,“殿下是防备太后做什么手脚?”
李越反问道:“你觉得太后会在这事里弄什么鬼?”
田七嗤了一声道:“谁不知道她想借这机会拉拢朝里官员?别的不说,高丞相的孙女,武威将军的侄女都在里面,虽说当不了皇后,但选个妃子那是肯定的。”
李越心里一动:“为什么当不了皇后?若是皇上指了她们做皇后呢?”
田七道:“殿下怎么忘了,祖宗规矩,皇后受封须得年满十五岁,为的是年纪大些识大体,将来统率六宫也有威严。高丞相的孙女今年不过十三岁,武威将军的侄女也才十四,年纪都够不上。”
李越心中突然明白,冷笑道:“原来如此,你可不知太后自有打算呢。”当下把太后说的话讲了一遍。田七气得哇哇怪叫:“这女人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殿下可万不能答应。高丞相也就罢了,武威将军的侄女若当上了皇后,成了太后的人,那对殿下可是不利。”
李越没有说话。武威将军韩扬的资料在密室里是有的,而且十分详尽。此人十八岁便随父亲上战场,立下无数战功,先帝特赐“武威“二字为号,就是摄政王平定东平西定二国之时,他的功劳也是不小。风定尘回京逼宫之时,将他留在东平边界镇守,否则他若在京中,这逼宫一事还未必能成。这武威将军倒也沉得住气,风定尘当上摄政王,他并无异动,数年来一直在东平边境岭州驻军,兼理当地民政,听说口碑不错。风定尘对他也有几分忌惮,加上一时找不到借口,所以也并未动他。太后想笼络他,自然是看上了他手下的武威军。这支军队编制八千人,管理严格训练有素,且无一名空额,亦不多一人,听说只有旧人淘汰,新人方可入内,可见筛选之严。陆韬的腾龙伏虎二军虽号称万人,但真论起战斗力来只怕还未必比得上。何况韩扬沙场征战多年,名望极高,若是登高一呼……
李越觉得背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他其实一直没有真正融入摄政王这个角色,即使被柳子丹窥破了身份之时,也只是想将来总有一天要抛开这个身份恢复自由生活,却从来没想到,自由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倘若有一天他未能全身而退,毫无疑问会死得很难看,可是即便他能溜掉,那跟着摄政王的这些人又当如何?近些的有田七周醒和莫愁,还有王府中一众侍卫男宠,远些的便是陆韬和腾龙伏虎二军,再远些还有依附摄政王的一些官员。如果他溜之乎也,轻则追随之人身首异处,重则南祁生变,甚至东平西定也会剧变。就算他不管政治上的事,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血流成河。这具摄政王的身体,承载的压力实在太重了,重得完全在他想像之外,而他,其实一直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
“殿下,前面是武威将军的马车!”田七突然的低声惊醒了李越的沉思,掀开窗帘一看,前方的街道已经被两彪人马堵得水泄不通。一边是一队身穿黄衣的军士,那是陆韬的伏虎军,另一边却是一队黑衣人,同样腰挂刀剑,簇拥着一辆马车,马车漆作暗红色,却挂着朱红色帘子,这在南祁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颜色。
李越从马车里看出去,伏虎军军士将马车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不知说些什么,马车里却是毫无动静,一队黑衣人只有一人在前交涉,其他人默无声息,立在马车周围纹丝不动。李越不禁摇了摇头。陆韬的伏虎军也好算是精锐之师了,却还比不上这武威将军的人马沉着有序,将来若到了战场上,可想而知。看来,他是很有必要会会这位武威将军了。
“马车赶过去。”
全南祁国中,除了摄政王大概没人敢用这么鲜亮的大红色,李越的马车才一过去,伏虎军就看到了,纷纷让开道路。李越掀开车帘斥道:“大街之上吵嚷些什么,连路都堵住了!”
伏虎军的队长躬身道:“回殿下,皇宫方圆二十里内除军士巡逻外不允携带兵器出入,他们不遵,所以兄弟们不让他们过去,在此争吵。”
李越目光向那队黑衣人一掠,方才开□涉之人已经上前行礼:“小人韩凭,见过殿下。”
“哦—”李越故意不看那马车,“你们不知道皇宫的禁令?”
韩凭躬身道:“回殿下,小人等是随家主经过此处街道回府的。当日先皇在时亲口允准家主可佩刀在皇宫方圆二十里内出入。”此人礼节虽是十分周全,神态中却毫无卑屈之色,口气中并还带三分傲气。
李越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果然不愧是武威将军的家卫!不过当日先皇似乎只允准你家家主佩刀出入,并没有说你们这一干奴才也有此特权吧?还是本王听错了?还是你们几时也升了武威将军?”
这一句话算是挑中了韩凭的错处。韩凭脸色猛然一变,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越冷笑一声:“我看是你们这群奴才狗仗人势,打着你家主的旗号在此违禁抗令吧?来人!”
底下伏虎军轰应一声,便有几人上来。忽听对面马车中有人咳了一声,缓缓道:“到家了么?外面在吵嚷什么?”随见车边一黑衣人恭声道:“回将军,尚未到府中。”便见车帘一掀,一人向外扫了一眼,看到李越,似乎微有些惊讶:“原来是殿下?怎么挡了殿下的路?”
李越仔细打量着这位武威将军。此人在密室资料记载中的年纪该是将近四十岁,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要年轻些。这种年轻不是年轻在脸上,而是神态之中有着年轻人的充沛精力,并无半点多年征战之后的疲倦和衰老。仅凭这一点,这位武威将军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李越点了点头:“韩将军原来在车上,本王还当真是这些人狐假虎威在败坏韩将军的名声呢。”
韩扬皱了皱眉:“末将年纪大了,旅途劳顿刚刚打了个盹,怎么这些人就得罪了殿下?”转头斥道,“韩凭,你是怎么回事?难道没有生着眼睛,看不到殿下?还不快点给殿下赔罪,真要等殿下摘了你的脑袋不成?”
李越摇了摇手,淡淡道:“韩将军大约搞错了,他倒没有得罪本王,为的是将军的家卫们佩刀过市。此处尚在皇宫方圆二十里内,将军是没的说,但这些人如此招摇,只怕会让人误会将军吧?”他才不信韩扬刚才在打什么盹。韩扬虽然做出睡眼惺松之态,但目光清醒锐利,哪有睡眠方醒的模样?何况久战沙场之人,外面如此大的动静还能睡着,那也太没警觉性了,还能容他在战场上活下这些年来?
韩扬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真是老糊涂了,离开京城这些年,竟忘了此处离皇宫如此之近。你们还不快些把佩刀解下,过了这条街再带上。”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李越刚才扣上的大帽子化为无形。韩家一干侍卫动作整齐划一,同时解下佩刀佩剑,由一人收起放在韩扬车后。
李越上下看了韩扬两眼,笑了笑:“韩将军今年未满四旬,难道就有宝刀已老之叹?莫不是一向操兵太过辛苦了吧?”
韩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也笑了笑道:“为将之人,操兵乃是本等,不敢言辛苦二字。只是末将如今一心在练兵上,这些世务一向少理,何况在边远之地,礼数也生疏了,乍到京城,颇有些不适应啊。”将手一挥,“还不快给殿下让开道路!”车辕上侍卫立刻一领马缰,将马车赶向路边让开大路。
李越想了想,觉得现在也还不宜太得罪这位武威将军,当下也不再说,点点头放下车帘,田七赶着马车径自过去,伏虎军也自散去。韩扬对远去的马车望了一会,这才坐回座位,沉声道:“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