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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山震虎(1 / 1)

安定侯府门可罗雀,两扇黑漆大门半开半掩,毫无动静。马车离着大门还有一箭之地,含墨就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悄悄抬眼看李越,那样子,若是李越不在车上,他大概早就掀帘子跳下去了。

李越把含墨的猴急相都看在眼里,并未说话。今早上朝之间,莫愁听他说要亲至西定赈灾,就闹了个天翻地覆。李越明白她的顾虑:西定本是南祁盟国,虽则在东南西三国之盟中地位最低,好歹也算是平起平坐,如今成了南祁属国,岁岁朝贡,低首称臣,全国之民都成了亡国之奴,全是拜摄政王风定尘所赐,焉能不对他恨之入骨?何况灾民本来易乱,只消有心人在里面这么挑上一挑,事态立时不可收拾。不得不说,李越在答应亲自放赈时更多的是以李越而非风定尘的身份去考虑的,的确有欠周之处。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他李越会怕人闹事?真是笑话!想当年在特种兵训练基地,谁不知道他绰号就叫“李大胆”!结果莫愁闹了半天,也只得同意他前往西定,只是决定秘密前往,非有必要,不露身份。没想到今早上朝,才下令停止运晶石入京,兴奋过头的孟骊便跳出来代民谢恩,顺口将李越准备亲往西定赈灾的事也捅了出来,满堂哗然。李越心里暗骂,表面上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扮演爱民如子的角色,接受百官称赞。连小皇帝也瞪大了眼呆呆看他,像没见过似的。那滋味,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对面含墨再次不安生地挪了挪屁股,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只是碍关李越不敢擅动。李越笑了笑,道:“不是到了么,怎么不下去?”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吧。话又说回来,就算有人想生事,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含墨自不知道李越在想什么,得了这句话,恨不得插翅便飞进院子里去,但见李越面色有几分凝重,积威之下不敢太过欢实,悄悄儿掀了车帘溜下去,走了几步见李越没什么动静,这才大了胆子拔腿就跑。李越在后面下了车,刚进大门就听见含墨一声欢呼:“主子,我回来了—”接着就变了调,“主子你,怎么身上这么热?”李越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柳子丹披衣倚在窗下竹榻上,见含墨冲进来,真是又惊又喜。他自来南祁为质,生死早置之度外。摄政王打他的主意,本欲以死抗争,谁知摄政王深谙人性弱点,把从小侍候他的书僮含墨弄进自己府中做男宠,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服软,任他揉搓。异乡为质,孤身一人,身边这几个人说是侍候还不如说是监视,心中说不出的悲苦,偏偏为了含墨又不敢轻生,真是度日如年,如今一见含墨居然出现在面前,真不知是真是梦,几几乎便要抱头痛哭,忽见后面锦帘一挑,风定尘走了进来,那满眶热泪又生生吞了下去。

李越一进来,就见柳子丹面色潮红,倚在竹榻上的姿势十分别扭,心里明白,上前伸手便探他额头。柳子丹一怔,刚想躲闪,李越手已经贴在他额上,面色微微一变,转头向一旁的小四道:“吃药了么?”

小四躬身道:“回殿下,柳公子,柳公子不肯用药。”

李越眉头一皱,随手扔了个方子给他,道:“含墨,去给你主子煎药。”那方子是清平用过的,他多个心眼带了来,果然派上用场。

小四玲珑剔透,拉着含墨便走。含墨心里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泪汪汪地看了柳子丹一眼,给拽下去了。李越等他们出了门,才道:“怎么不吃药?”

柳子丹神情又复平淡,道:“劳殿下挂念,子丹愧不敢当。”

李越皱了皱眉,道:“别说些个套话,我问你,生了病为什么不用药?”

柳子丹冷冷道:“我也想问殿下,殿下答应我今日可回乡祭扫,还算不算数?”口气虽冷,心里却是忐忑不安,若摄政王来个死不认帐,自己又能奈何?

李越看他目光闪烁,显是色厉内荏,想起他昨日的泪水,心里不由一阵酸软,放柔了口气道:“你还病着,怎么能上路?”

柳子丹身子一挺,声音也变了调:“殿下是要反悔不成?”

李越笑笑道:“本王岂有戏言。你身上有病,不能长途跋涉,休息几日再走也不迟。”坐到竹榻边上,轻声道,“……那里的伤,敷药了没有?”

柳子丹脸顿时涨得血红。以往他每次服侍过摄政王后都难免受伤,那里又不方便自己上药,摄政王派来的这几个人不管他是否愿意,每每强按着他给他敷药,那种羞辱更甚于被摄政王强暴。奇怪的是今日小四等人居然一反常态,虽然多次催促他服药,却并没硬动手。其实他此刻股间火辣辣的,知道必定发炎肿痛,但羞恶之心一起,宁可受苦也不能再受辱,对小四等人的催促只作不见。但此时摄政王开口询问,却是既不愿答,又不能不答,嘴唇动了动,终于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越看他的样子就知必然没有上药,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个小瓶,道:“来,把药上了。”却是他出门之前将玉露掖在了怀里。

柳子丹面色一变,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腰带,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李越看得明白,但想一句话两句话又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只好沉下脸道:“你不想回乡祭扫了么?”果然柳子丹闭了闭眼睛,终于松开双手,转身伏在榻上,身体却是僵硬如石。只觉摄政王一双手熟练地解开腰带,下身一凉,那双手已经轻轻分开他双腿。柳子丹死死咬住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要承受怎样的蹂躏,却不料那双手动作轻柔,没半点不规矩。一点清凉的东西被推进股间,火辣辣的疼痛顿时缓和了许多。柳子丹心中惊讶,身体却动也不敢动。摄政王喜怒无常,谁知他耍的是什么把戏。

李越一面敷药,一面也免不了有些心猿意马,快快上了药,将腰带为柳子丹系好,见他仍然僵硬地伏着,忍不住轻轻在他臀上拍了一下,笑道:“好了。”

柳子丹翻过身来,怔怔看着他,目中神情闪烁不定,终于道:“殿下几时准我回乡?”

李越想了想:“两三日吧,总得等你病好再上路。”正说着,小四在门外恭声道:“禀殿下,太平侯前来拜谒柳公子。”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没有答话。李越看看他上下衣裳已经打点妥当,道:“请太平侯进来吧。”伸手扶柳子丹坐起,倚在竹榻床头,自己规规矩矩到床边椅子上坐了。

柳子丹奇怪之极,若说摄政王也会温柔体贴,倒不如说老虎也会改吃青草让人容易相信,只是此时王皙阳的声音已自门外传来,只好将满心疑惑先抛到脑后去。只听门外人未到声先到:“听说柳兄身体不适,皙阳特来探望—”王皙阳一身水红锦衣,头戴缕金冠,愈显得唇红齿白,一掀锦帘走了进来,“怎么,殿下也在?”

李越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心里却在琢磨这位太平侯的来意。王皙阳遭他冷淡,似乎根本不在意,笑吟吟地道:“昨日得了家乡捎来的一点女儿茶,听说柳兄这里有今夏的雨水,特来打扰。不想殿下也在这里,不知肯不肯赏脸品评一下皙阳的手艺?”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强打精神道:“女儿茶是东平特产,难得有这口福。”

两人这里说着,已有两个仆役陆陆续续搬了不少东西进来:有整套的杯壶碟碗,有煎水的银瓶、舀水的银勺、夹炭的银筷,居然还有个红泥小炉子和一包银霜炭。王皙阳自袖中掏出个小小竹筒,在小桌上铺开一张洁白绵纸,倒出点茶叶来,倒是碧绿如新,叶片上披着一层细细银毫。

李越对茶半点兴趣也无,柳子丹却像是有了兴致,挣扎着要起身下地。李越眉头一皱:“做什么?”

柳子丹看他一眼,道:“取露水。”声音不冷不热。

李越哼了一声:“取个水还要你自己去,小四是干什么的?”

小四在门外听见,早跳进来道:“请公子示下,取哪一坛?”

李越正在暗想难道还有好几坛不成,柳子丹已经捻起点茶叶深深一嗅,含笑道:“好茶。取今年新采的露水吧。去年的雪水太陈,怕坏了这新茶的清香。”小四应了一声,一会儿托了个泥坛子进来,虽然看来也就装个一两升水,但那是露水,要收集这么一坛,也不知要多少时间。

李越正在胡思乱想,王皙阳已经开了坛子,取个银勺将坛子顶上的水舀入银瓶中,亲手将炭夹进炉膛,吹着了火,用柄扇子轻轻扇火。那扇子也是香木的,雕花刻缕,做工精细。少时水响,王皙阳取过三只白瓷杯,将茶叶各放少许摆好,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瓶中水面,一面微笑道:“这女儿茶娇贵得很,水万不可过老,老了就不是女儿,失了清香之气。”

柳子丹也饶有兴致地盯着水面。水渐渐响了起来,水面上浮起蟹眼大小的泡沫。柳子丹叫道:“好了”一语未了,王皙阳早提起银瓶离火,笑道:“柳兄当真是茶中知己。”一面将水冲入茶杯之中。先冲一杯奉了李越,第二杯送到柳子丹面前,正要冲第三杯,李越忽道:“子丹今日用药,不能吃茶,不用冲第三杯了。既然这茶叶这么珍贵,别浪费了,”将柳子丹面前那杯推到王皙阳面前,“你喝这一杯就是了。”他才不相信王皙阳真是为了喝茶而来,但众目睽睽之下,王皙阳也确实没有做手脚的机会,若是有问题,一定出在杯子上。

王皙阳看着推到自己眼前的那杯茶,脸上浮起略带苦涩的笑意,缓缓放下银瓶,端起茶杯,端详片刻,道:“殿下是疑我?”

“哪里?”李越不动声色地打着哈哈,“本王岂会怀疑侯爷。只是这茶如此珍贵,浪费了岂不可惜。”

王皙阳微微一笑,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向柳子丹道:“果然是好水,非此水不能尽女儿茶之味。”

柳子丹微笑道:“可惜在下今日无此口福了。”

李越用杯盖撇着茶沫,也不喝,漫不经心地道:“太平侯不如把茶叶留下,等子丹好了,想喝可以自己泡。”

王皙阳笑道:“殿下说的是,这筒茶叶本来便是要送与柳兄的。”

柳子丹神色微喜,伸手接过,道:“多谢太平侯相赠。”显然对这茶叶是真心喜欢。李越在一边看得真有些不大舒服,淡淡道:“茶也喝过,礼也送过,太平侯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转过脸来,微笑道:“殿下这是要代柳兄逐客了?”

李越板着脸道:“子丹身体不适,太平侯也是病体初愈,都不宜劳累。”心里暗想,跟我打哈哈,看谁能沉得住气。

王皙阳略略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皙阳本意送茶之后便去殿下府上拜见,既然殿下也在此,皙阳也就不到府上打扰了。”

李越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听太平侯的意思,似乎有什么事要找本王?”

王皙阳苦笑道:“殿下饶了皙阳吧,别再兜圈子了,皙阳要求见殿下,无非是为运晶石入京修路一事。”

他这一服软,李越倒真不好意思再逼他,唔了一声,道:“太平侯消息倒也灵通,本王早朝时刚刚下旨停修驿路,太平侯这会就知道了?”

王皙阳垂头道:“是。皙阳不敢欺瞒殿下,的确是早朝一散就去打听了消息。”他方才满面春风胸有成竹,此时却是一脸凄惶战战兢兢,简直判若两人。李越明明知道他的变脸功夫,还是忍不住要心生怜悯,干咳了一声道:“打探这些做什么?虽说运晶石之事由你而起,本王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不必心虚。”

王皙阳低声道:“殿下难道真要停运晶石?”

李越斜瞥他一眼,道:“本王已经下旨,难道还是假的?”

王皙阳微垂着头,眼珠却转了转,道:“殿下是对晶石不满面,还是听了周凤城之言才要停运晶石?”

“嗯?”李越眼光扫过去,“周凤城怎样?”

“周凤城对殿下摄政一向不满,尤其对羽亲王不敬,所以对于运输晶石之事极力反对。依皙阳看,羽亲王为先皇护驾身亡,其功超众皇亲之上,另修陵墓理所应当,殿下大可不必为外人所动……”

李越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太平侯,本王近日听了个故事,不知太平侯有没有兴趣听听?”

王皙阳怔了怔,也只好道:“皙阳洗耳恭听。”

“听说古代有个帝王极想攻打临国,但两国之间山峦重重,路途崎岖,大军难以行进。这个帝王叫人在两国交界处的山中雕了一尊巨大石牛,牛尾下放了一堆金子,时候一久,便有人传说这是一尊会排金子的神牛。临国之王听了传说,极想得到这尊神牛,但石牛巨大,无法在山路上搬运。临国之王遂兴全国之众,将山路拓宽,以十马拉车,将石牛运回本国……”李越故意停了停,道,“太平侯,你猜这临国之王最后怎样了?”

王皙阳面色已经微微有些变了,强笑道:“皙阳愚钝,猜想不出。”

李越冷笑一声,道:“这临国之王以倾国之力开辟运石牛之路,次年便被灭国了。”

柳子丹讶然道:“灭国?”随即憬然,“不错。他开辟的运牛之路正可令敌军长驱直入,一份贪婪之心,却是自掘坟墓。”

王皙阳额上已经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明鉴,皙阳决不敢有此叛逆之心!何况东平国力不济,也绝无覆灭南祁之能。”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是么?那太平侯劝本王运晶石入京,究竟意欲何为?”

王皙阳连连顿首:“皙阳确有私心,但绝无叛逆之意。”

李越端起茶杯又在撇茶沫。茶其实已经冷了,也根本没了茶沫,他却只管撇过来撇过去,眼皮也不抬一下。他不发话,王皙阳也不敢起来,只有重重磕头,不一时额上已经乌青一片。柳子丹看着不忍,低声道:“太平侯,你有什么私心,还是快向殿下禀明请罪的好。”

王皙阳垂泪道:“东平自归附南祁以来,殿下所定贡银数目极大。东平本是小国,国力难继,百姓家无隔夜之粮。皙阳大胆劝说殿下以贡银修驿道,实是私心欲将贡银用于为东平百姓谋生。修建驿道工程浩大,能多用一个百姓,便多一人可以工谋生……皙阳生于东平长于东平,实不忍眼看百姓忍饥挨饿,苦苦挣扎度日……”说到后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柳子丹看他这样子,触动情怀,也悄悄偏过身去红了眼圈。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起来吧。东平贡银数目,本王可以再行斟酌,但若有人妄想欺骗本王—”

王皙阳刚刚站起,闻言又跪倒:“皙阳不敢。”他满脸泪痕,一双桃花眼蒙着泪雾,水汪汪的,眼圈红红,小鼻子也红红,倒比他平素眼波流转媚色逼人时多了几分可怜可爱。李越看了一眼,转开目光,续道:“你回去,太平侯府上下一律禁足一月,有什么事让你的陆管家出面来办。倘若除他之外再有人踏出府门一步,或有外人入府一步,本王不杀你,可也有手段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王皙阳倒吸一口冷气,叩首道:“皙阳不敢违命,这就回去面壁思过。”站起身来,带着两个仆役退了出去,连银瓶泥炉子也不要了。柳子丹想叫他一声,李越却摇了摇手道:“不用叫他了,这些东西你正好拿来泡茶。”见柳子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微微一笑,“怎么,不认识本王了?”

柳子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李越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行了,知道本王在这里你很别扭,我这就走。含墨还给你,好好养病。也就是三几天的时间,本王要去西定赈灾,你若到了那时还不好,本王只好扔下你自己走了。”

柳子丹霍然抬头,失声道:“赈灾?殿下真要赈济西定?”

李越微微一笑:“西定既为南祁属国,其民自然也是南祁之民,有灾当然要赈。本王走了,那药,你按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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