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暖风熏人醉。
长安城热闹非凡, 敲锣打鼓, 烟花炮竹声震耳, 一条长长的游街队伍正穿过朱雀大道, 往城南走去, 路边围满了来凑热闹的百姓,或挥舞着手里的小旗子, 或挥舞着花环,今天是蹴鞠亚洲杯球赛开幕的第二天,国足十六进八, 刚刚结束赛事出来,百姓如何不激动。
“少爷,慢点慢点!”
人群里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正追在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身后, 那男童穿着一件连帽衫, 帽子遮挡了大半面容,看不清长相,但男童小小年纪身手意外的矫健,很快从人流中蹿到了马路对面,他身后的小厮反而跌跌撞撞有些跟不上。
男童, 即魏曙此刻心情不是很好,玉似的脸蛋紧绷着, 漂亮的眼珠透着怒意。
然而这怒气却不知道该朝谁发。
所以他只能闷着一股气朝前奔。
不知奔了多久, 拐弯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两人都从拐角拐过来,而且速度都很快,这一撞,撞得结结实实,两个脑袋磕在一起发出砰一声响,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哎呦,疼疼疼疼疼……”对面传来孩童奶声奶气的吸气声。
魏曙眯眼瞧去,是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女孩,粉雕玉砌,十分漂亮,此刻正捂着脑袋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魏曙皱了下眉。
“少爷!”
“姑娘!”
追在两人后面的小厮/丫鬟跟了上来,见状连忙过来扶人。
“少爷没事吧?”魏曙的小厮梁福脸色动作还算镇定,但目光仍是透着慌乱,毕竟他家少爷身份不一般,若出了事,他九条命都不够抵。
“没事。”魏曙揉了揉额头,从梁福手里要来小镜子瞧了眼,只是红了而已,大概因为他这辈子出生的方式比较特殊,身体也比常人要强许多,譬如他如今刚满七周岁,但看起来却已经跟十岁的孩童没有两样了,寻常小磕小碰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倒是被他撞到的女童额头明显肿起了一个包。
“抱歉,是在下不小心让姑娘受惊了,姑娘若不放心,在下愿承担姑娘的医药费。”不管怎么说他是男子,虽然他们是同时撞的,出于礼让,他还是先道歉。
“扑哧……”哪知那女童闻言却笑出了声,扶着自家丫鬟站起来,憨声道,“你说话怎么像那些酸秀才一样文绉绉的。”
魏曙一愣,跟着也笑了:“说的是。”
他两世为人,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女孩计较。
女童也从自家丫鬟手里接过镜子照了照,看到鼓起的包撅了噘嘴,却没有再喊疼,反而好奇的看向魏曙:“小哥哥你也在被人追吗?”
被人追?
魏曙不由看向女童身后,脸色变得严肃:“有人追你?”
难道经过严打,还有不怕死的人贩子?
“是啊。”女童应声,刚说完,背后传来呼唤声:
“表妹!”
“三姑娘!”
她顿时蹭得一下蹿到了魏曙身后,拉起他:“快跑快跑,他们追来了!”
猝不及防被拉着一起跑的魏曙一阵莫名,追的又不是他拉他做什么,还有,看不出来这小女孩力气挺大,居然能拉得动他。
不过想到自己刚刚撞伤了对方,他也就没有挣扎,决定帮她一把,也算扯平。
“跟我来!”魏曙反客为主,拉着女孩跑回了主干道,蹭进了游街的队伍里,顺手从花车上拿了两个备用面具,分给女孩戴了上去,混进了花童中,跟着队伍走远。
“小哥哥你怎么知道花车上有面具?”摆脱了被人追的“危机”,女童好奇地扭过头问。
她带着小白兔面具,面具是给比她更大一些的孩童准备的,所以完全覆盖了她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黝黑纯粹,像葡萄又似玛瑙,叫原本不打算再理会她,准备趁机离开的魏曙怔了怔。
“听人说过……”他含混道,转移话题,“谁在追你?”
女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闷声道:“是我表哥,他很坏,总喜欢揪我的辫子,总是欺负我,可是母亲偏要我跟表哥一起玩,所以我就跑掉了。”她说到这声音变得得意起来,咯咯笑道,“我趁着他不注意,偷偷躲到了巷子里,然后他就找不到我啦。”
魏曙收回目光:“你就不怕迷路被人抱走?”
女童扬扬下巴:“才不怕,老师教我们了,要是遇到坏人就大声喊,找路边的巡警叔叔,而且我才不会去那些没人的地方,长安城的地图我背得滚瓜烂熟,所有公交线路我的记得,我很聪明的!”
葡萄似的眼睛满满的骄傲。
魏曙挑眉:“你是长安学院的学生?”
女童自豪地挺起胸膛:“是啊!”
魏曙登时了然。
长安学院正是那些穿越者们搞出来的学校,最初建起来是为了慈幼局的孤儿跟牺牲的士兵后代,后来军中的军官士兵全都将孩子送了过去,引来百姓侧目,有不少家中稍有富余的百姓也趁机将自家孩子送了进去。
而真正让长安学院变成如今大魏第一学院,则是在四年前。
资善堂第一批学生毕业,这些皇室子弟全部进入了长安学院,成了学院的新老师,并且对学院进行了大改革,而宫中的资善堂不再开设,所有准备进学的皇室子弟全都进入了长安学院。
此举顿时引来各方揣测。
在魏曙着急长大的这几年里,资善堂学生的名声已经扩散到了整个亚洲,甚至其它各洲。
不管是各种新鲜事物的发明还是理论的证实,都跟资善堂学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如今皇宫中用的沼气灯,曾经的木制自行车,如今橡胶制的自行车三轮车,滑翔机,热气球,可以在海上远航的船只等等,都是资善堂学生的研究成果。
当初崔昭在京郊斜塔做自由落体实验的时候,聚集了数万名人来观看。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是父皇的态度,他明确支持长安学院,并且积极促进科举的改制,如今科举已经分门别类划分的越来越详细,而从长安学院中出来参加考举的学生中举率也越来越高,甚至就算不考举,凡是从长安学院中成功毕业的学生,也绝不会缺了出路。
于是长安学院超过国子监成了大魏第一学府,甚至每年有无数它国留学生千里迢迢来求学。
魏曙对此十分感慨,前世父皇那样勤勉,几乎耗尽心血,才将被太公挥霍一空的大魏维持下来,这个世界有了穿越者,不过短短几年,却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所谓万国来朝便是这般了。
而那些超前的新知识他从周岁后便开始学习,看到了世界的广阔,知晓星空的浩渺,虽然想起前世的某些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怨气却是全部消散了,甚至回想起自己曾经的做法,觉得蠢笨而幼稚。
到底曾经做过皇子,又是中宫嫡子,他并不傻,又死过一次,最初躺在榻上只能吃奶的那段时日,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前世检视了一遍,该懂的不该懂的,该醒悟的不该醒悟的,他都已经想明白了。
那样偏激却不自知的自己,在父皇眼中又如何担得起大任,对比皇兄,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单城府一项他便输了,一个连自身情绪都无法控制的皇子,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倒是这一世,他除了诚哥儿无欲无求,随着这几年学习,整个人越发平静。
若是叫上一世的父皇和母后看到如今的自己,只怕要大吃一惊了。
想到这,魏曙不由哂笑一声,别说大吃一惊,恐怕要认不出他了。
上一世他由母后十月怀胎生出来,容貌更像母后,这一世出生方式不同,他像极了父皇,任谁看去,一眼便看得出他是父皇的亲子,以至于父皇不得不打消了让他隐藏身份到长安学院进学的打算。
他原本也是不想去的,他从周岁就跟着穿越者们学习新知识,他以成人的思维学习,如今学到的已经远超同龄人,叫他跟一群孩童坐在一起念书,他反而不自在。
但现在他却想去了,因为诚哥儿。
想到这魏曙平静的心态难得烦躁,被他压下去的怨气隐隐有再次冒头的意思。
除了刚刚重生的那两个月,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平静过了。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他安心等诚哥儿长到五岁进宫来做他的伴读,然后他护着诚哥儿随他一起慢慢长大,他们重新再在一起,日后游山玩水悠然过完这一世。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按照他所想的而来,上一世诚哥儿被留在了京城陪伴祖母,自小随着祖母长大,与外放的父母感情一般,后来又被送进宫,那时的他不受父皇喜爱,被母后训斥,他和诚哥儿相处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后来机缘巧合促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但这一回,诚哥儿被父母带去了河间府,后又去了江南,一直拖到今年才回来,他才终于见到了他。
见到人他沉默了。
上一辈子这个年纪的诚哥儿生的白净乖巧,因长在祖母手中,多少有些娇惯和怯懦,后来随在他身边久了,才脱离最初的战战兢兢,变得开朗起来,长成了温文儒雅的俊秀公子。
然而这一世的诚哥儿活泼又健谈,虽然在他面前已经尽量遮掩,但藏不住的调皮狡黠,浑身上下透着海边长大的自由气息。
最重要的,他并不喜欢留在他身边做他的伴读,更喜欢回海边去,他喜欢大海,想要开船去航海——对着六岁的孩童,魏曙轻易就套出了想听的话。
这样大的差别,叫魏曙如何不沉默。
在跟诚哥儿相处了半个月后,他不得不承认,父皇当初的顾虑是对的。
环境不同,情况不同,换了一个方式长大的诚哥儿还是前世的诚哥儿吗?
就算他将诚哥儿留下来,依旧与他朝夕相处,但这一世他已经没了前世那些危机,他是大魏唯一的皇子,地位尊贵,人人都视他为未来的储君,也没了压得他喘不过来气的母后,再和诚哥儿相处,心境完全不同,遇到的事情也完全不同,没有前世那些促进他们感情的共同经历,诚哥儿还会喜欢他吗?而这样的诚哥儿还是他喜欢的诚哥儿吗?
他前世的那些感情又该算在谁身上?
平行空间理论在他脑中划过,他真的是重生而不是来到了平行世界吗?
魏曙心中迷茫。
自重生来,找到诚哥儿和诚哥儿在一起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执念,但如今这个执念摇摇欲坠,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之前才会怨无处发,从宫中跑了出来。
“小哥哥你别难过……”
旁边的女童看到他这副模样,似乎误会了什么,掀开面具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从上衣的小兜里掏出两颗圆形的水果糖:“小哥哥给你吃,吃了甜甜的就不难过了。”
她还十分聪明的拿了一个拨开包装纸放到自己嘴里,似乎在示意没有毒,她不是坏人,然后将另一个糖果塞到魏曙手里,眼睛弯弯道:“我每次被娘亲训斥,都会吃甜甜的糖,吃了就不难过了。”
说完还笨拙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安慰他:“别难过,会过去的。”
魏曙回过神来,看看手里的糖,摇摇头:“谢谢,我不难过。”
难过倒不至于,只是忽然失去了目标,让他有些迷茫罢了,他好歹也活了两世,不至于理智全失。
女童没说什么,一脸我明白但不拆穿你的大度,眉眼俏皮而灵动。
魏曙见状不自觉道:“如果你有一个友人许久未见,再见面却发现他变了,跟从前你认识的性子完全不同,你还会跟他继续做朋友吗?”
问完自己先在心里拍了自己一下,这是怎么了,竟然跟一个小姑娘问这种事,她又懂什么。
女童果然歪着头神色懵懂,不过很快,她道:“你是说罗姐姐吗?罗姐姐就是这样,去年她去了外祖家,我还写了信给她,可是她回来就不找我们玩了,我只跟娘亲去看球赛的时候见过她,她都不怎么理我……”她说到这扁了扁嘴,有点委屈,“可是我很喜欢罗姐姐,她生的漂亮,又温柔,从前对我可好了,我还是想找她玩。”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想到了,罗姐姐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罗姐姐,除非她说不许我去找她,那我就天天去,这样罗姐姐就又会对我好了!”
顿了下,补充:“带好吃好玩的去,老师说要好朋友要分享。”
魏曙道:“那若她真的变了,不想再理你呢?”
女童皱了皱鼻子,似乎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重重一点头:“那我也不理她了。”
“可是你只有她一个朋友。”魏曙不甘心,像是说给自己听。
“为什么呀?”女童不明白,掰着手指算起来,“我还有二姐,有周姐姐,有沈姐姐,有六表妹,有——”
魏曙打断她:“只有一个。”
他声音冷不丁沉下去,女童被惊了下,放轻了声音,糯糯道:“我……我不能去交新的朋友吗?”
魏曙心头微微一震,不过转念摇了摇头,唇边溢出一丝苦笑,说的轻松,哪有那么容易。
叹了口气,结束这个话题:“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童笑开:“谢谢小哥哥!”
魏曙按照女童说的,送她去了城西外祖家,结果半路便遇到了女童认识的人,一个嬷嬷,女童远远便跑上去叫住了对方。
“张嬷嬷!”
“表姑娘?!您怎么来了?同谁来的?”
“我来找外祖母,我想外祖母做的甜糕了……”
……
魏曙表情愕然,因为这位张嬷嬷也是他的熟人,正是前世他那位王妃身边的得力嬷嬷,据说是她外祖母给她的,那么如此一来,这女童的身份呼之欲出,难怪他初见觉得女童有些眼熟,再加上三姑娘的称呼,不是他前世的王妃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