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 子桑都认为,岳梓, 岳莘是两个人, 一个他, 一个她。
或许是在一开始,楚安新婚之夜时,她听到的某种羞人的动静给了她先入为主的观念。
再后来, 楚安怀上子侯,这样的观念就更加肯定了。
扬州城里都知道岳梓有个姐姐, 至于她遁入空门后去向何处,无人知晓。
男人让她入府后留意有关于那女人的行踪的消息,说是三爷好几年前悄悄派人去寻遍了各个有可能的尼庵,却一无所获, 事觉蹊跷, 加之岳梓总是迟迟未娶, 身子终年孱弱, 月中却有半月总爱往青楼晃荡,爱玩是爱玩,但总是找同一个女人伺候, 不知弄什么名堂。
但这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也牵不上多少线头,绕不到一快去, 旧宅的猜测是若不是岳莘已经归府了, 便是这迷宫似的岳府里另有隐情。当年岳崇光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 但又似在浑水里捉泥鳅,一捞一个空。
一筹莫展的时候,男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姑娘,身份特殊,当时没人知道她会是岳府将来的大夫人。岳老爷当年心存善念,把这仇家的孩子寄养在农舍十年。尽管这事儿鲜为人知,但因为旧宅二少爷岳理仪十年前在藏春阁年轻气盛地胡闹了一场,岳崇光也就派人暗地去查了那外地来的大官人的底细,顺藤摸瓜地便把幕后操纵的岳梓揪出来了。
没人知道岳老爷当年为何破费大笔钱财为自个仇人的孩子赎身,伸出援手后,又把那姑娘送去贫苦的村舍里放养,十年来不管不顾。
岳崇光的幕僚观察了那女孩一年多,发现岳梓真的就和这边断了关系,那女孩过得实在凄惨,没有谁再帮她了。可岳崇光哪会相信岳梓只是花钱行善事,积德积福,商人眼里只有利益,岳梓更是不例外。他不知岳梓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是当他尽爱做一些标新立异的怪事情。直到某一天,他决定把那女孩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女孩真的一无所知,懵懂得像一张白纸,知道她的仇人把她推进了万丈深渊,却不知把她从把万丈深渊里拉出来的还是她的仇人。
幕僚没有告诉她后者,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了前者,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岳崇光让幕僚用他的方式教会女孩一些东西,既然岳梓选择放养,那他也不会费多大的力气去栽培一个不知将来是否有用的孩子。只是一场赌局罢了,前几局只是为了收集可能的筹码,最后才是动真格的时候。
岳崇光自认为自己布局精巧,他的筹码有明有暗,女孩即是王牌也有可能一无是处。
五年过后,岳梓终于有动静了,族里看他老大不小,却迟迟未娶,不符祖上规矩,族里不是催就是劝,说若再不成家,膝下无儿,那岳氏一族正统直系一支的血脉可真的要断了,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商会长老三番五次的说教,媒婆说亲更是不厌其烦,直到某一天岳梓在祠堂族会上公开宣布三年之内会寻得佳音,共结连理,传宗接代无需各位操劳之后,岳崇光的直觉告诉他,岳梓在农舍里藏着掖着的那个女孩或许是时候该登场了。
那时,子桑已经不再往青楼跑了,该学会的她都会了,便又老老实实待着农家小院里安心待命。生活依旧贫苦,没有谁接济他们,本该出现的岳府却迟迟未能出现。
岳崇光以为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可等了一年又一年,岳府却一点动静都无。直到三年之期将近,岳崇光几乎快要放弃子桑这张筹码时,岳府突如其来地来了一招大手笔,遣人秘密给农家小院送去大箱彩礼,婚事仓促定在半月之后。
岳梓实在是下了手好棋,多年前在农户里寄养一女孩只为了把她洗干净后今后娶进门当夫人。
窥伺岳府庞大家业的人多得去了,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呢,多少大户人家想把自家闺女嫁过去,交情结亲,期望能从岳家的生意中分一杯羹,捞些好处。
可岳梓早已有先见之明,迟迟不婚娶,只为了拒绝势单力薄时的家族联姻,待他羽翼丰满,能够排除族人,另立婚姻。再用一场看起来荒唐的婚姻,满足了族愿,又在同时不伤自己丝毫,因为有那个女孩的存在,没有任何人能插手岳府生意哪怕是一分一毫。
女孩只是一个傀儡,一个交差的象征,一个工具,除了摆设,毫无用处,因为她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撼动不了岳府的基业。
可惜岳梓不知,他多年留下的棋子,早已成为他人的暗棋。
岳崇光何能不沾沾自喜自己的明智之举,可谁又想,女孩嫁过去就叛变了。
他们把所有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人心。
人心,是会随感情变化的。
对于子桑,因为喜欢上了,那么欺骗也变得了次要。
很早之前,子桑就知道岳梓娶她进门并不单纯,没有任何惊愕。
其实其他人也并没有单纯到哪里去,莲儿,不过是岳府派来监视她的丫鬟罢了,楚安与她最为亲近,虽然平日里尽是嬉笑打闹,大大咧咧,可子桑无法猜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而她与石良不清不楚的关系,总会让子桑猜忌怀疑,而石良呢,看起来规规矩矩,但怀里一定是藏着掖着什么的。
府里人待她友善亲切,可这大宅子怪象丛生,她总是被排除在所有人之外,无形的隔阂她都会在日常的细节里感受到,她并不意外。
毕竟,她只是个外人。
在子桑眼里,这岳府里唯一单纯的人,只能是岳莘,如同一张白纸,没被任何人沾染过,隔离于尘嚣之外,不谙世事,这是她总想回岛上的原因,她感受不到多少遮遮掩掩,而她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她去了三次,第三次,她终于让刻薄的她接受她,并且,她没有缘由的沾沾自喜,因为她竟然愿意与她交换真心,平时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归宿已经寻到了,岳莘待她如此好,从没有人这样待她,两个人都是女人又如何,若两人是真心相爱,又何必拘泥这些条条框框呢。
可惜,这相爱真的存在吗?是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若爱了,为何要骗她,这感觉就如她像一只被头顶一只忽高忽低吊着的绣花球耍得团团转的猫,而操纵玩具的人,闲适地躺在一侧,品一壶茶,欣赏着她在追逐过程中的急迫,焦躁,失落,欣喜若狂,乖巧,温顺。
谁会想到,这府里本该“最单纯的人”,她“最爱之人”竟是那个欺瞒她最深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操控于手掌之中,在除了她可以被利用之外,她还是一个可以用来消遣的玩具,她把她从里到外都消费过了。
到底,子桑只是玩具罢了。
受到这样恶性的欺骗换作谁,都是无法承受的,所以待子桑无意发现真相后,她便不愿再回岛上,回去了,她该说什么,做什么,看着那个人精湛的表演,她会膈应啊,她有勇气拆穿吗。
没有。
所以从无名墓回府的那晚,她就突然病了,不是因为那夜淋雨所致,而是那夜深更时分,天寒地冻,她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浴水里,足足半个时辰,这样的刻意,大病便如愿以偿的袭来,再加上她总是不配合治疗,所以拖拉的病情一拖再拖,她也就有了好借口不回去。
可她越是不回去,岳梓就越是往她屋里跑,在她屋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最长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一旦她喝完药,她便会离去。
作为岳梓,她如同以前那般克制,理性,寡言,只是过来督促她喝药,顺带看上她一眼。可作为岳莘,她越来越灼热,焦虑,不安的眼神把她的情绪都出卖了。
岳梓在屋里的时候,子桑实在是不敢看她,与她相望,她怕自己一望,心便软了,她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原谅来得轻而易举。
可她不想就此原谅啊!
到底她是在乎她的,可在乎她,为何又要欺骗她?
如果子桑不说,岳莘或许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的,毕竟这么多年了,她表演得是如此完美,鲜有破绽。
只是因为那场墓地夜里的雷雨交加,在闪电的光与影中,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
后颈上那些斑状的印记,是如此新鲜,狰狞,露骨,红中带紫,是她在她身上特地留下的。
一场湿淋淋的大雨把什么都洗干净了,尽管黑夜可以掩盖一切,但一道闪电而下,足以让她在一刻之间明了所有。
真相尽在眼前,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仿佛像是被人压着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可她偏生不信啊,这世上巧合太多了,她迫切的想要再确认一番。
在她故意为她用袖口擦拭额间汗水的时候,那颗她刻意侧过的头终于可以毫无做作的低下,几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到底,她清晰的发现,那个人颈上她曾经无比清晰的看见过的喉结轮廓的阴影,如今已经消失了,只是留下了小片附在白皙皮肤上,被雨水汗水晕开的深色的残粉,难以轻易察觉。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那处无名坟冢的主人到底是谁。
她的丈夫早就不在人世了,有人却装成他的模样一直活着。
岳梓便是岳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