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日的晚间,王夫人指了一件事,支开了彩云,叫了吴祥家的进来,细细密密地说了许久的话,才让她又出去了。
不出正月都是年。不独贾府,京城里终于过了椒房省亲这一场大事,家家都恢复了过年的状态。唱戏,摆酒,年茶,小孩子们又有零食又有鞭炮,满街乱跑也不用担心什么拍花子的。
贾府也不能免俗。
独身在府的下人们被家里人小心翼翼地来府里求告,回家吃顿团圆饭。比如平儿袭人。合家在府的,跟着主子既得了赏赐、又吃喝了今年与以往不同的好东西。比如待书麝月。而主子们,打着正月里忌讳针线刀剪的名义,也是肆意玩笑,赶围棋、抹骨牌,乃至于投壶、掷骰,各种各样的玩法。
宝玉连日里跟着邢夫人、王熙凤到处赴宴吃戏酒,腻烦了,就在贾母、姐妹们跟前玩耍,要不就跟林黛玉悄悄地进园子里去逛,即便是懒懒散散,也不会被贾政斥骂,心里十分乐业。
但他的种种行止,看在贾环眼里,却成了尸位素餐、不学无术、纨绔荒唐——他究竟是凭了什么,能得到众人的如此宠溺?就连自己的三姐姐,每次见了,也都是一脸宽和笑容地对着他!
自从贾环上学,便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小厮和儿,这两日见他不高兴,私下里劝他:“三爷,如今您上有二老爷和姨娘的宠爱,下有三姑娘的扶助,原就不比宝二爷差什么了。您还去争,争什么呢?咱们大家投胎的时候就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他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娘娘是胞姐。您托生在姨娘肚子里,三姑娘是胞姐。小的我,托生在家生奴才肚子里,给您当奴才——您看看,这种事,哪里是争就争得来的?”
这话说出去,贾环的心里越发愤怒。
偏又有那不知死的奴才,私下里笑话贾环时,正好被他听见:“要说这位三爷,虽然也是爷字辈的,但一来没有人家宝二爷的天命,衔玉而诞,又有娘娘做长姐;再则就连琏二爷的命数,那也是不及的——人家琏二爷虽说老早地没了亲娘,可好歹是正室嫡子,又有二太太特意嫁了内侄女给他,一个王家给他撑腰,又托生在长房,那日后是要承荣国府的爵位的。就算是先珠大爷留下的兰哥儿,人家也是咱荣府里草字辈的头一个贵重人。环三爷啊,哈哈,照着琏二奶奶的话,那不过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日后有热炕热洞等着他去钻罢了!”
“若说这托生罢,是老天爷提前定下来的命数,没辙。可这位三爷,却连生病都不会挑时候。你瞧瞧,前日娘娘回家省亲,多么大的阵仗,咱这辈子能不能见着第二回都两说着。结果呢,一府的主子都去觐见了,大场面,大气魄,宫里的宫娥采女、太监公公,一队一队的,那整肃,那规矩,啧啧啧!偏就只有这位三爷,病了!得,不仅见不着娘娘,没捞着让娘娘拍着头叫一声兄弟,就连太监等人的衫尾都不敢让见着一丝儿。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病了?怕让他过了,日后回了宫,成了疫病,可怎么处呢?”
说的人先时还装着愁苦,到了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出来。
众小厮们都哄堂大笑。
贾环隔墙听着,牙齿咬得格格响。和儿吓得赶紧一把抱住贾环,拖了就走开了。擦着汗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但贾环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再被人提着宝玉的名字对比,贾环简直要气炸了:“他懂什么?会什么?就算是上学堂,我也比他去得多。我写得字只怕比他也少不了几个!”
和儿一声哀叹,苦笑:“得了吧我的爷!您还真当您上的那个学堂有甚么用不成?娘娘当年没入宫的时候,日日带着宝二爷,那时候宝二爷不过三四岁,已经被她手传口授,教了几本书几千个字在肚子里了。您上了这二年学,您认了有一千字么?念了有三本书么?如今宝二爷便是再也不去学堂了,只是在房里看老太太、老爷太太给他买来的那些个书,也比您有学问得多!您还真想着跟人家比……”
贾环被压抑了两年的暴戾性子一下子被激了出来,一脚踹在和儿肚子上:“臭奴才!谁是爷?我便是庶出,我也姓贾,哪里就有你这样刻薄我的了?再不恭敬着,我让管家打死你!”
和儿挨了一脚,抱着肚子哼唧,口中的话却丁点儿不软和:“爷,那您给奴才按个什么罪名?奴才可是半个字都没说错啊!您就算说出去,只怕也没人怪奴才,反而会笑话三爷您罢?!”
贾环被憋得满脸通红,丢下和儿,一头跑回了自己的院子。恰巧赵姨娘不在,自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屋子的奴才早就偷空跑了出去玩,竟没有半个人来安慰贾环一句半句的。
原本被贾探春用了两年的苦功,才算掰回来一点点的这棵歪树,又悄悄地朝着原先的歧路,生长。
贾环开始注意宝玉的行踪。
得知他时常去看望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贾环便也学着去给薛姨妈请安,跟宝钗和莺儿一起玩笑一回再走。
谁知,薛宝钗竟然看觑着他十分和煦,竟似与宝玉一般看待似的,“环兄弟”“好兄弟”不离口,满面带笑,并没有半丝的鄙夷。
贾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所以即便莺儿偶尔会露出来一丝半丝的不悦,也被贾环刻意忽略了过去。
他去得更勤了。
贾探春很快得知了贾环越来越爱去薛宝钗那里玩耍的消息,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著中贾环在薛宝钗房里遭遇了莺儿的恶意,虽然那的确是贾环为人不正,赌博时耍了赖皮,所以被莺儿拿着宝玉对比奚落。但毕竟是贾府的主子,竟然被薛家的奴才这样对待,后文竟不见任何莺儿被惩治的暗示。这实在出人意料。
可是,贾环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去薛宝钗处呢?乍听着匪夷所思,细想来也简单得很。薛宝钗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因自视甚高,所以看待众生的态度,才会堪堪持平。除了一个“我”,“你”和“他”,并无区别。
而贾环在贾府,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侧目而视。
虽然这几年在自己的努力下,贾环的形象建设终于有了一些改变。但不可否认,因赵姨娘曾经的愚痴蠢行,加上贾环自己的粗鲁微贱,他在众人心目中,多一半仍旧还是那个可有可无、人嫌狗厌的庶出子。
所以,当贾环发现薛宝钗竟然能够把他和宝玉一视同仁的时候——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看似一视同仁,都是极大的惊喜。他需要这个。
叹了口气,贾探春心想,要不然,自己多往薛宝钗跟前走几趟,让翠墨把莺儿再笼络得亲近一些,看能不能让她们主仆对贾环再宽容一些。
——何况,这二年自己反哺给赵姨娘和贾环的花费不少,贾环应该不缺银子,那是不是就会免了这一场大闹呢?
想到这里,贾探春站起来,带着待书和翠墨,直奔府里东北角上薛宝钗的住处。
只是很可惜,她还是来晚了。
堪堪走到院门,只听里头贾环因赌钱掷骰子而亢奋急恼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六!七!八!”夹杂着莺儿娇憨的拍手笑声:“幺!幺!幺!”
他们在赶围棋。贾环先赢后输,已经有些急了。这一把是贾环掷骰子,如果掷个七点就赢了,如果是个六,那么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偏生一个骰子做定了五,另一个还在转。
就是这个时候吧——之后,贾环就会无视那个转出来的幺,强说是个六,然后就抢钱了罢!
探春心里叹了口气,在院门处就扬声道:“宝姐姐在家么?环儿也在这里呢?”
也许贾环听见她说话,机灵的话,伸手乱了骰局,这一盘不算,也就是了。
谁知里头竟没有半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待她走到帘子跟前,就听见莺儿嘟囔:“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么些,也没见他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宝钗那边断喝着,莺儿却半个字都没少说。
贾环懵了一瞬,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对对对!都说这个话!就是这个话!如今你们也这样说!我可拿什么比宝玉呢?我委实不是太太养的,我就活该被你们这样讲说比较么?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探春听见这话,鼻子一阵阵发酸,站在门前,几乎要滴下泪来。
待书和翠墨面面相觑,只得轻轻拽拽她的袖子:“姑娘……”
探春眨了眨眼睛,深呼吸,把眼泪憋了回去,冷下脸色,挺胸抬头,等着待书打起帘子,自己走了进去,冷冷地看了众人。
宝钗顿时愣了,忙挤出了笑容,站起来道:“三妹妹来了……”
莺儿已经吓白了脸,躲在宝钗旁边,赶紧屈膝给探春行礼。
贾环一看见她,心头的委屈更浓了三分,一边喊了一声:“三姐姐。”一边哭得愈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