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这才微微平了气,好歹自己的亲侄女儿还是自己的贴心人。
接着便忍不住低低地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可总不能娘娘犯了糊涂我也听她的罢?!你看看目下的情形,我不让宝丫头入宫,是为了她好——她如今已经是双十往上,哪里比得宝丫头?十五岁不到,正是一朵花儿才开,又有样貌,又有心机手段,家里还有大把的银子帮忙。宝丫头果然入了宫,不消说必是要凌驾在她之上的。”
王熙凤便笑道:“娘娘不是没再坚持么?不是看上了三姑娘么?”
王夫人便瞪她:“那丫头难道就是盏省油的灯了?咱们都长着眼睛,明明白白的,那丫头恨我着呢!她要是进了宫,不出三月就能害得娘娘失了圣心,逼得咱们家不得不把力气挪到她身上去——我到时候想帮娘娘报仇都不行!你看看老爷和老太太疼她疼的,竟是快要越过你去了!她若是得势,那还了得?!”
王熙凤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推王夫人道:“姑妈,你难道认为,娘娘这会子对三姑娘好,是为了让她入宫?”
王夫人一愣:“难道不是?”
王熙凤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但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只是低声正色道:“姑妈,侄女儿觉得,此事你当认真问问娘娘。依我的小见识,娘娘如今在宫里立足已稳,里头大约已经不需要家里的姑娘们进入引以为援。果然看重了谁,也应该另有考量。之前娘娘多方跟您询问薛大妹妹的性情,咱们都猜着是给宝玉兄弟相看媳妇,但如今娘娘竟然看重三姑娘,那就必是咱们都猜错了。娘娘说不准是在替四姓准备其他的援手……”
王熙凤越说,王夫人的眉头锁得越紧,待王熙凤说到此处,王夫人断然摇头:“那也不行!宝钗我必要给宝玉留着,三丫头那里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也绝不可给她好下场!娘娘必定要用,二丫头四丫头,甚至林丫头都行,只三丫头,万万不可!”
王夫人这是犯了左性。
王熙凤心内又鄙夷又叹息,无奈之下,只得岔开话题:“姑娘们尚小,娘娘也才当上贵妃不久,此事可以慢慢等等看。”
王夫人听到这里,迟疑着点了点头。
王熙凤想了想,还是低声劝道:“姑妈从来都不动声色的,如今在三姑娘这件事上,却露了些真性情。老太太还硬朗,十来年都没问题。大老爷那边虽然荒唐,但有老太太镇着,却也康健顺遂。姑妈还得再耐耐性子,等些年,才好。”
言下之意,贾母这个大家长十年内不会放手权柄;而贾赦也离死远着,长房轮不到王熙凤夫妻做主。这种情况下,王夫人如果再继续针对探春,只怕会引起贾政和贾母的反弹,那就会变成荣府公敌,四面楚歌。
王夫人心头一跳,不禁又想起来彩云所说,那些人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想怎么办,大可以慢慢来——
“你说得有理。这件事,是我焦躁了。”
顺着这条思路,王夫人慢慢地想了想,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至于娘娘的想头,果真不必着急。一则如今家里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实惠,老爷的官位并没有什么动静。二则如今宝丫头和三丫头因娘娘这件事,都有些心浮气躁,浮躁便会出手,出手便能看出人品,我不妨替娘娘好好看看,到底谁才能帮得上娘娘的忙,谁会成为娘娘的拖累。三则,宝玉还不懂事,兰哥儿又太小,这个家,如今还得稳当些年再说。”
王熙凤满面欢喜满口夸奖:“还是太太,想得深远透彻,又这样周全。【零↑九△小↓說△網】这一大家子,不指着您,可去指望谁呢?”
王夫人嗯了一声,心里终于舒坦下来。因笑向凤姐儿道:“只是我卧病这话既然说出去了,没个娘娘一发脾气我立马就好起来的道理。你辛苦些,家里的事情多上上心。若是下月老太太入宫果然带着探春去,我便去求娘娘一道旨意,让你也跟了去。到时候,你替我把这些话细细地告诉娘娘,也就是了。母女们见面,有的是机会,我不在乎这一次半次的。”
王熙凤一听竟然还有入宫见世面的机会,喜得眉梢轻跳,笑容真心到了十分,屈膝正经地谢过王夫人,道:“既如此,太太越性歇上一程子。外头您别担心,都有我。果然遇上大事,我自会来请您的示下——到时候您别烦我年纪小胆子小不懂事就是了。”
王夫人也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拍了拍,叹口气:“如今在这府里,也就是咱们娘儿们最亲近。我便烦了二老爷,也不会烦你啊!”
王熙凤作势不信,又陪着王夫人说笑了两句,作辞而去。
这边王夫人心气平了,叫进了金钏儿,又恢复了往日里宽慈的模样,淡淡地吩咐着二房里的各项事务,最后稍稍踌躇,告诫道:“你妹妹虽然聪明,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昨夜若是你在我身边劝慰,今日便不会有这一场波折。但她是个再忠心不过的丫头,我很喜欢,你好好教她。便有日你出去了,她也能在我身边再待上些日子。”
金钏儿垂首称是。
王夫人看她如此,心中微微不悦,但现在用人之际,只得淡淡安抚:“我不是要训斥你。你看彩云,家里听得说也有个妹妹,我可从没管过她家里的事。”
金钏儿忙跪了下去:“奴婢知道太太是看重了奴婢姐妹俩才跟奴婢说这个话,若是竟有了怨怼之心,岂不是傻死了?奴婢是气妹子没分寸,胡挑唆太太,果然闹了乱子,太太竟还护着她,半点儿不肯惩罚。实在是令奴婢不安。奴婢倒想求求太太,必要罚那小蹄子一下子。不然的话,奴婢就算教她她也不肯听,说不得还当奴婢是假传圣旨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才展眉笑道:“你也太实心了。好吧,你说得倒也在理,若是我这边没话传下去,你自己去训诫她,只怕她还真不听。这样,她今日没保护好娘娘送我的碧玉簪,罚她一个月的月钱罢。”
金钏儿咬了咬唇,低声道:“求太太罚她个疼的,能记住。”
王夫人失笑,摇头叹道:“你这个当姐姐的,可真够狠的。好罢,你去替我打她一巴掌,总行了吧?”
金钏儿用力点头。
下了值,彩云来换了她,金钏儿先拉着彩云悄悄把事情都一一说明,又低声嘱咐道:“我们家妹子傻呵呵的,我得回去好好教训她一回。你日后也别太给她好脸色,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彩云偏头想了想,恍然,忍不住劝道:“玉钏儿还小。况今日的事,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你仔细地给她说明白就是了,别太狠了。”
金钏儿摇头,叹了口气,道:“太太今儿还提到你妹子,你回家也嘱咐两句,别巴结得太高了。咱们俩如今是骑虎难下,难道还要把亲妹子也填限在里头么?”
彩云一惊,咬着牙深深点头,抓了金钏儿的手摇一摇,悄声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必记得这恩情。”
果然,金钏儿回到家里,拉了玉钏儿,兜头照脸便是一个耳光,打得她们母亲白老媳妇心疼得当时便掉了泪,一把把玉钏儿搂在怀里,冲着金钏儿便急了:“你哪里撞了鬼了!自小我可动过你一指甲?你就这样下狠手地打你的亲妹妹!”
金钏儿怒气冲冲,指着躲在母亲怀里恨恨看着自己的玉钏儿,喝道:“你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又转向玉钏儿:“我告诉你,这个家里有的是无声无息没了的下人,你别以为你做得那些事除了太太无人知道,便能保住了你的命!今儿这一巴掌,便是我从太太手里请来的!专门打你这利欲熏心的作死丫头!”
玉钏儿哭喊道:“那又不是我的主意!那是太太自己要磋磨人!我一个丫头,只有听命的份儿,我有什么错?!”
金钏儿冷笑:“你有什么错?太太说了,若夜里是我或彩云彩霞当值,便没有这场风波!”
玉钏儿一下子呆住,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
白老媳妇这才大概明白了过来,忙推着怀里的二女儿,急道:“傻丫头,主子之间要生事,不论什么时候,咱们做下人的,都只有死拦的,没有助阵的!不然,惹了事出来,都搬在咱们身上顶缸,这都不明白?!”
玉钏儿咬了嘴唇,仍旧有些不服:“可是太太说……”
金钏儿不耐烦听她辩解,最后重重地敲了一锤子:“宝玉说一屋子人要相守到天荒地老,茜雪没被撵?媚人没死?先小蓉大奶奶说自己最怜惜下人,宝珠没落发守坟?瑞珠没死?”
这下子,连白老媳妇都吓得脸色大变,丢下女儿先去紧紧掩了房门。
玉钏儿如今已经是面如死灰,委顿在地。
金钏儿冷冷地看着她,哼道:“除了你已经在太太那里挂了号,我无法可想;你去打听打听,彩云的妹子、彩霞的妹子,有一个打算往太太手里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