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金不愿意回顾历史,因为他的历史是屈辱和囚困的历史,而如今世上所有不死者之敌的后代被囚困在了他所在的岛屿上,终于没有浪费他这么多年没有放弃过的希望,海神的影响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滴一滴地在减弱,在海神最终消失的年代,终于也松动到了最脆弱的时候,岛屿附近一小片海域成为了他突破的希望。
但洞穴之中那人的到来,却又一次将他积累多年的希望化成了泡影,那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了更加厌恶的存在,他本有希望靠自己的力量从海神囚笼中逃出,像那些被时之环的主人囚禁在夹缝里的魔影,但那人的到来毁灭了一切。
能够掌控的海域又恢复到了原初的大小,甚至只有海滩的浮沫可以被掌控。安斯金不甘心,像憎恨着海神那样,他憎恨着那新来的人。时间过得太久,他甚至怀疑,那些在荒古地带里,一起生存过的伙伴,也同样死去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可能都渐渐的消失,或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彻底湮灭了。
新来的人沉睡了,岛屿,再一次获得平静,所以他的野望,也再一次开始萌生,毕竟逃出牢狱,是他几万年来的梦想。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海域的面积再一次增大了,他发现新来者的能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逐渐的减弱,那黑发男人,从身体内部开始腐朽,像人类进入了衰老期,然而这并不应该,因为那介于人类和神袛之间的陌生人,本应具有同任何在星际漂泊的古老种族同等的寿命。
然而事实上是,那年轻神祗的生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仅仅在达到人类顶尖寿命的时候,就开始走向了衰败,那身体里的内部腐朽,让安斯金都感觉可怕,就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具身体里滋长,从内部腐蚀了他的内芯。他感觉到那具身体里的生命已经彻底死去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外壳。连存活了无数时光的他都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栗,因为他不明白,在那人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害怕同样的恐怖可能出现在他们魔物的身上。
那人死去之后,他所留下的力量仍然守护着他的尸体,安斯金敬畏着那个洞穴,那力量没有试图杀死他,但仍然屏蔽了他,不让他进入。于是他继续等待着,如同任何时间狭缝里的蛀虫一样,静悄悄的,不断的积攒着力量,试图有一天,能再一次从海上开启自己的旅途。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许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搜查着海边,任何他可以触碰的海岸线和海域都成为他的耳目。人类们发展的很快,当他们使用了船舶作为航海工具,也就意味着航海时代开启了,这种陆地上的两脚生物给予了他新的机会。
有一天,一艘落难的海船终于到了这个地方,迷雾是古老神袛对他们的警告,但糊涂的人类总是去试探去探索那些未知,不该去碰的东西使他们迷失在了海上,又或许是因为自然的力量,总之,在没有足够力量征服大海之前,他们迷失了。
他在之后了解到,这些人类其实是为了寻找洞穴中的半人半神而来,但随着那人的死去,而他又使用海的力量摧毁了那些船只,魔影在他们中蔓延,安斯金,逐渐找到了控制他们的方法。
一切的突破从内讧中开始。安斯金最开始只不过控制了一个人的头脑,但之后,第一代先民在内讧引发的争斗中死去了,新的一代诞生了,那之后,岛民们大多也就成为了他自己的仆从,他们逐渐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的追随者,也忘记了自己的先祖们所追随的一切,信仰只需一代就彻底改变,阴影里的笑意却可长达万年。
可笑的,失明者出于那个黑发神袛的原因竟然试图保护他们,以致于这些他眷养的人类竟成了一个良好的筹码。
他的一些信徒甚至闯出了海上的封锁,有一些进入了大陆,把他所传授的知识传递给了新的人类。
但他们无法再回到这里,因为时之环廊的力量,那破碎的海底神殿仍然封锁着整个海域,叫任何进入此地的人,不能自由地来回。出去的信民在不朽的时空里迷失了,安斯金,能感受到他力量的滋长,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属于哪个时代的信民,他只是静静地积攒着这些力量。
这是他的故事,同样起源于星球最古老的时间,却又空白的可怕。过往的许多年,囚犯都在这里享受挣扎与痛苦。
所以他的恨意并不是没有根据。
星宇本身不过是大型的屠宰场。强者选择扶植另一些种族,于是错误的时间里的弱者,也就成了牺牲品,弱肉强食,宇宙本质。
安斯金的怨恨,在一段漫长的时间后,反而减弱了。因为他所有的期待,都随着海域的不断突破,航行到了更远的广阔大陆。变幻的时空中,一些怪异的信息被传到了他这里,他知道,那些古神消失了,发生了无人知晓原因的内讧,而他本身竟然成了神话时代之前的陌生空白,湮没于历史,这叫他有了新的期望和野心。征服,是魔物骨子里的**。
而弱小的人类成为主宰,给了他更为不甘的感受。
他一向,认为它和海神没有更多的区别,因为他们本源的力量都发自海水,但海神的地位和能力,却远远超出他所能达到的任何时期所能拥有的高度,这让他不甘,而海神的彻底失踪,就更让他蠢蠢欲动。
证明自己,大陆与海洋,只不过是他理想宏图中的第一步。
***
安斯金从信徒的脑海里汲取人类的知识,学习他们处事的狡猾,但又由于种族的差距和信息的破碎,造成了他学习上的漏差,他学到了一丝狡猾,往往又掩饰不了自己的暴躁,他的学习是零碎的,信徒们供养了片面的知识,却又因为岛上浅薄的社会环境而难以发展他的人格。甚至于连岛民们都被传染到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他们在祭祀安斯金的过程中反而衰落了,再加上“诅咒”,他们的社会模式倒退回最原始的时候,人文方面更是简陋得难以想象。
尽管有文字传承,不过是安斯金在尝试创造的不成熟的语言和文字,岛民是他的实验品,也是他圈养的宠物,在他想完全创造一种神秘社会的过程中成为了完全的牺牲品。
人类的社会被他摧毁又重建,成为了一种扭曲的产物,以至于以里图的说服力也根本无法改变岛民的生存模式。
事实上,如果法尔达在这个部落再待久一点,她就会发现大部分时间岛民的生活真的就像行尸走肉,只依从最简单的本能,而再多的思考和文化娱乐连最基础的概念都没有。
因为安斯金就是这样的魔物。魔物们没有娱乐的意识,甚至连文字也没有,本能的生存和物竞天择之中,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它们是不会去思考任何有关意义这个字眼的一切。
所以,它们的种族甚至称不上种族,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亲近的关系,在荒古的太空中,它们厮杀与摄取能量,在星球表面,它们仍然如此,彼此间也几乎不存在交流。
但它们的学习能力也是强悍的,它们不擅长使用智力,但不代表并不能使用智力,一旦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它们能利用它们那种虚影的半实体轻易地依附在别的种族的身上,甚至完全取代伪装成另一个人,甚至古神。
这就是魔物阿曼成功的原因,在古神的历史中它悄然无声地扮演一个极为可怕的角色,并且将魔物的血统带进其中一个神系,污染了部分古神自诩为纯净的血脉。
其行为带来的灾难后果是难以想象的,连安斯金也仅仅知道一点。
***
背对四起的惨叫声,法尔达却闭上了双眼。
牺牲私心,成就伟业,为众生谋求福祉而放弃个人的利益,是英雄的定义,这一刻她注定成为不了英雄,甚至选择了盲从忒提斯的说法。
里图和阿莉莎,她所在乎的人,事实上没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她其实是自私的。
但当她遇到需要牺牲自己困境之时,她可能会放弃比她所在乎的人更重要的性命。
然而面对需要牺牲里图和阿莉莎的时候,她又决然不会去牺牲他们的利益。
这是一个难解的不等式,但法尔达希望在这个长夜里里图能在神庙里安然地沉睡,像在加斯特的庄园时一样,深深地沉睡在伯爵庄园还未被焚毁时的葡萄藤散发出的香气里。
里图从没有提到过他的父母,以至于人们很容易被他的外表温和气质迷惑,认为他是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但法尔达知道堂兄本人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心智,他擅长于揣摩人心,于是与人交往中容易使其他人信服,加斯特并没有权势和财富,在公爵的手下生活,在王都里生活,仅靠雅克蒂叔叔时不时的来信问候是不能减轻生活的压力的,在贵族中间周旋,也要忍受周遭的轻视,少年在火炉旁等着家中亲戚的书信,或许是他生活中唯一能透气轻松的时刻。
法尔达远比谁都了解背井离乡的痛苦,因为她不仅背井离乡,甚至完全脱离了曾经的世界,但她并不是那种能将关心和感情恰到好处表达出来的人,当她还在试图寻找过去时,里图丢失了家园,当她还在打算如何开解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去了王都。
心智,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她的心智成熟时,他的心智还未成熟;而他的心智成熟后,又因为身具的秘密只能徘徊于家人不近不远的交流之中。
里图在乎着家人,所以只能这样维持着与家人的联系,也就成了家中有时不可或缺,却又几近陌生的存在。
这是里图复杂却又简单的过去,也是最表面的过去,然而法尔达远远知道他付出了更多,力量的代价,尤其是疾速增长的那些,不仅容易迷失心智,也往往需要常人所难想象的代价。
法尔达确定她记忆初的里图和如今的是两个样子,过去的人格陌生得叫人不敢相信,这意味着在这一过程中他度过了脱胎自我的某种经历。
这恐怕也是无法可想的经历,法尔达至今仍不明白加斯特的血脉背后暗藏什么玄机,雅克蒂叔叔和里图又在私下里进行着哪些事情,但不影响她去保护他们,无论他们做了什么。
更何况,他现在处于一个并不知情的境地。
法尔达希望忒提斯不会蠢得没有在里图身上动手脚,让他能一无所知地进入深度睡眠,度过这个夜晚,她也就不介意地成为担负罪业的帮凶。
她并不是要掩饰掉这一切,只不过先斩后奏,忒提斯说明了利弊,她也选择了成为罪行的包庇者。
法尔达沉默地睁开眼睛。在火焰燃尽最后一个岛民性命之后进了神庙木屋的大门。
神庙之内依然空旷陈旧,黑暗中不点烛火,法尔达已经知道了那原因,而且势必要严惩造成他失明的凶手。
她的双手升起白光,使用了光魔法中的照明术,莹白的光芒指出她的方向。
脚印在楼梯上越来越轻,仿佛怕惊醒了梦中的睡客。
法尔达熄灭了一只手上的光,而另一只也变得逐渐暗淡,没有关严的门缝之内,床上的人安静地沉睡着,对外界一无所知。
她的脸色肃然了,因为想到之后要对里图说明现状,但此时此刻也只是尽量放轻手脚的音量,想起幼时也曾举着蜡烛走进她和阿莉莎的房间,看着阿莉莎沉睡的面庞。
手掌光芒映照之下是一个被剥夺了力量的男人,然而在失明、远离大陆,落入如此境地的今天,他仍然没有失却骨子里的坚韧和随遇而安。
里图·加斯特从不是弱者。
所以法尔达知道他不会大惊小怪,也不会谴责任何人,反而会将屠村的罪责揽过,同样成为他自己的心头一块重石。
这是她犹疑过的原因,但她无法眼看着他在这里荒度人生,忒提斯的话中让她必须同她站在一边的原因就是无法容忍里图被囚禁在这里,失去自由。
故事中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定位,有的人适合成为主角,有的人适合成为配角,法尔达无法忍受里图在这里以教化岛民来度过之后的生命。
这不应该是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