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凉,但秋老虎来得仍然迅猛。从墓园回来,向楠浑身都黏了汗,回家便将空调打开,结果一冷一热两个极端,导致她吃晚饭之前猛流鼻涕,第二天便无法下床。
今天是和程慕北约定一起回程家的日子。向楠烧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地拿了手机过来,拨通他的私人电话,响了几声,却是上次的助理在接。她咽了咽口水,企图让嗓子好受点,却不料一阵疼痛,于是说话声音更加嘶哑:“请问一下他在哪儿?”
她没说出“程慕北”三个字。这一两个月以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都是例行回家时碰面,说话的内容也很客气。两人对多余的事情从来都闭口不谈,几乎已经达成了相当的默契。
一对分居的夫妇,理论上来说,他们这样的状态是最理想的。
那边的助理恭恭敬敬地答:“程总在休息室休息,请问夫人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的吗?”
“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她坐起身来,盯着对面的墙,“晚上我有事,不能回家里。”
“好的。”
挂了电话,向楠挣扎着起来,挪到家里的备用药箱前,翻了几片药出来服水吞下。药效上来后,整个人昏昏欲睡,没多久便又躺下,陷入了无止境的深眠中。醒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一看墙上的钟,过了晚饭的点。
她平躺身体,盯着天花板出神,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掏空力气,除了疼痛,还有一种隐隐的情绪硌在胸口。而此刻向楠万分平静,平静得令她自己感到恐惧。同时心脏不断地重敲,像在倒计时,这让她觉得时间过得漫长枯燥而万分折磨。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客厅的方向突然传来门铃声,规律且持续不断。她浑身一激灵,艰难地下床去开门。
门外,程慕北穿着薄薄的衬衫,另一只手上面搭着外套,凭着外面的光亮见到她泛红的双颊,脸色微变。
还未等她开口,他便率先伸出手来,贴在她的额头上。向楠下意识往后面缩了缩:“你来了?”
程慕北凝着她,连鞋都没换,便一言不发地踏进房间。被翻得凌乱的医药箱及垃圾桶里的纸巾成功让他浓眉紧蹙。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摁下她耳畔的开关,整个客厅便明亮得刺眼。
早已适应黑暗的向楠下意识眯了眯双眼,下一秒,他略沉的嗓音钻入耳中:“生病就是有事?”
她抿唇:“我怕麻烦你。”
“向楠。”他喊了她的名字,转而道,“我们至少还是夫妻。”
她不言,越过他去倒了杯水喝。之于向楠,此刻的场景有些尴尬,一对快一个星期未见面的夫妻,忽然处在同一个空间,她感到更加透不过气来。程慕北大步跨过来,拉了她的手臂,语气稍缓:“去医院。”
他靠近她的时候,她的心脏开始砰砰跳,不知道是生病作怪还是情绪紧张,她硬是挣扎开来。
程慕北往后退了一步,略微思考说:“生病的人果然爱闹脾气。”他的口气很随意,表情却显严肃。
最后向楠还是由着他将自己送去医院。她向来讨厌医院,那里有着令她恐惧和绝望的回忆,尤其是每每经过电梯时看见一群人推着濒死的患者,她便忍不住想要逃离。走到半路,程慕北也看出她的不适,伸手去握她的手,却不想被她轻轻拂开。他只好往旁边挪了一步,收回手,插*入口袋中。
“你怎么跟家里人说的?”她忽然开口。
程慕北目视前方:“说我们去过纪念日了。”
她愣了下:“纪念日?”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哦……有点忘了。”
程慕北面无波澜地继续往前走,只是太阳穴旁的青筋稍有明显。
打针、输水、吃药,每一个环节都无异于一种刑法,让向楠觉得自己成了任人刀俎的鱼肉。医生好声好气地劝她不要过于紧张,可这样的劝说让她愈发地难受,跟小孩子一样逃避,造成在输液时护士差点扎错地方。
程慕北站在一旁,轻轻抓住她的手:“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她忍不住回:“我克服不了。”
程慕北看向护士:“麻烦你扎轻点。”
护士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患者太紧张。”
好不容易折腾下来,向楠吓出了一身汗。程慕北将她身上被子弄好,又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他的大掌本身就温热,两者相触,仍是她的占上风,于是他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拧起来:“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在试探我?”
她感到热,稍稍将被子掀开:“我为什么要试探你?”顿了几秒,察觉到他们已经触及了不安全的话题,于是问,“你最近的工作还顺利吗?”
程慕北没理会她后半句话:“身体是你自己的,不要糟蹋。”
“我真没有。”向楠觉得莫名其妙。只是因为这该死的秋老虎和空调,导致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感冒病毒伺机而动。
他沉默了一阵,最后问:“你想吃点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头。
程慕北坐到一边去。向楠浑身难受,浑浑噩噩又睡着了。但这次的睡眠很浅,反反复复地清醒,期间听到程慕北接了很多次电话,大都是谈公事。她模糊地想,他最近真忙,有好好吃饭吗?
真正睡着的时候,已经输完液了。护士拿了一支棉签堵在针口上,程慕北蹲下来,替她按了会儿,见她连睡觉时表情都很纠结,忍不住拿手指去抚了抚她的额发。
——
在家的日子其实枯燥无趣,像在循环着一段无声的电影,连细节都是一模一样的。自从辞掉学校的工作后,向楠便像是同周围的世界脱轨了一般。
那日她去超市买东西,在一个卖日常用品的货架旁遇到陆展和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子在挑选毛巾。
陆展成熟了许多,她一开始还没怎么认出来,于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陆老师?”
这边的两人转过头来。陆展倒是很惊讶:“向老师?”
“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你变了好多。”向楠浅笑着,又看向他旁边的清丽佳人,“这是你女朋友吗?”
陆展点头,拉着女朋友作了介绍。这位小姐性格教养都极好,和善地朝向楠笑,又说听陆展提起过她。
陆展整张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我们快结婚了。这不,还在写喜帖呢,你可一定得来。”又说,“自从你辞职后,你以前那个班的学生一直在问我你的消息。”
“恭喜你们,婚礼我一定来。哎……我最近过得挺好的。”她撩了撩耳发,对于最后这句谎话显得有些局促。
在陆展携着未婚妻离开后,向楠一个人在蔬菜区逛了很久。一个人吃饭,好像吃点什么都可以,不用费尽心思改变菜品。但她仍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每天都会来超市逛逛,买一堆蔬菜回去,即便最后自己吃不完,也会赠给隔壁那位单身女性。一来二去,她又交上了一个朋友。
邻居名叫秦曼,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白领,在一家科技公司任职,为人干脆利落,说话做事透着一股世故圆滑,跟柴珊珊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人因为职业关系,虽然话没有几分真心,但很好相处。
这天向楠多烤了一些蛋挞,给送到隔壁去。之后秦曼留她下来喝茶聊天,期间问起她的丈夫最近怎么没在家,向楠尴尬地答他最近工作忙。分居这种事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起。
秦曼讶然:“工作忙也不能不回家啊。”
向楠继续尴尬地笑。
“那你呢?你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吗?”她又问。
“也算是……”
秦曼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吧。我就比较中意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如今没遇上心动的人,用工作来调剂也不错。说起来,我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那时候为了他辞掉工作,到最后人财两失,后来就成这样了。不过现在的生活也很好,你看我,上班的时候努力赚钱,一休假就到处走走,虽然是一个人,但是也没怎么寂寞。”
后来她又道:“我很少跟人这么说话了,职场太累,到处都有奇怪的人。你给人的感觉很舒服,相处也很容易,以后找个空咱们一起出去逛街旅游。”
向楠应允下来。她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找点乐子也无妨。
当晚回到家中,她的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样下去,生活跟行尸走肉无异,为什么不去找点事情充实自己呢?
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柴珊珊听。柴珊珊说:“你可以去练练瑜伽、学习插花,或者去外面旅游。反正你老公钱多,你就是想去火星,他大概也有法子。”
“我想找份工作。”
柴珊珊沉默了会儿,然后说:“要来我这里吗?我给你安排个职位。”
“……暂时还没想好。”
后来她又打电话给成昊,问了他的意见。成昊的回答和柴珊珊几乎一致:来我这里,我给你安排。
后来她都拒绝了。虽说这个想法只是初步的,还未成型甚至还带了点不确定的意味,但一想到能做点事分去整日的枯燥和悲哀,向楠又觉得内心深处已经熄灭的火在慢慢燃起来。
可惜现实总是在打击人。结婚这几年来,她脱离社会已久,加上之前在学校的职务,接触的人基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老师或者单纯努力的学生,如今想要进入职场,不会太现实。
她也想过回学校,但对于那份工作,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大多的原因,是不想看见那群孩子真诚稚嫩的脸。太过美好的事物,会让她对生活更加充满恐惧。
这天,向楠又做了芒果千层,给秦曼送去。秦曼拉着她诉苦:“我今天在酒桌上遇见一个客户,真是让人气得牙痒痒。说什么出来工作的女性就是抛投露脸,结果自己还捏着秘书的大腿到处摸。这种人真是反胃,我晚饭都没太吃得下,幸亏你送来了蛋糕。”
“现在这个社会,男女平等,但很多事业单位还是有性别歧视。我现在的工作就跟大学的专业不对口,我那专业,以前来学校招人的时候就明说了,不招女的。虽说口头上不分性别,但招人的时候又是那么一回事。现在职场上,女人的功能复杂又微妙。”秦曼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混了这么多年,遇到的客户也多种多样,今天这个,我真想在他酒里下药。”
向楠听着她极为稀少的诉苦,心里又开始升起一些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