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时候人的逃避心理往往比惰性更加具有杀伤力。而关于之前那些日子,每隔一个星期,程慕北从外面带回来一身酒气和香水味道的事情,如果说不介意,向楠才会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可她下意识不去探究,是怕在这种诡异的平衡状态下,又破开一扇门来,搅得她的生活更乱。
最近,她又开始回忆起几年前的时光。有时当她惯例性地去给曲老师扫墓时,偶尔想起故人生前说过的一些话,总是会被莫名吓出一身冷汗来。于是她更加地害怕,有一天脑子里绷得最紧的那根弦彻底断掉,最终她会走上曲老师的老路。但她更加惧怕死亡,不仅仅因为个人原因,她联想到年事已高的爷爷,和善慈祥的公婆以及这两年来待她越来越好的老太太,简、梅嫂、成昊等。有的时候,死也不能任性,所以她到现在也不曾想过死亡。
一眼望过去,底下的灯火也变得阑珊起来。苏立弹完一曲,抬起脸来,目光直逼一个方向。有感兴趣的男士上去搭讪,她也只是淡然拒绝,于是仿佛被赋予了更多的神秘感,几乎全场的焦点都在她身上。
向楠下意识偏了偏头,一旁的程慕北正盯着池中的荷花出神。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于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最终被他轻轻握住:“怎么了?”
她轻声开口:“我有些累了。”
程慕北站直身体,余光瞥见挣脱怀中佳人从对面赶过来的雷斌,拉着她便说:“我们跑下船去吧。”
向楠还未反应过来,高跟鞋就已经被他提仔手上。耳畔吹过“呼呼”的风,红灯笼在头顶不停地一动,脚下从冰冷的大理石变成了柔软的地毯,明晃晃的大厅顶上悬挂的水晶灯让她体内的血液迅速沸腾起来。奔跑中,向楠看见周围的男男女女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和程慕北。他们用尽这几年来不曾用完的力气,仿佛要奋力奔向外面的大海,奔离这浮华又聒噪的空间。
终于踏上沙滩时,外面的点点星光和寂寥的海岸让她稍稍回过神来。她急促地喘气,捂着胸口,而后起身抓了一把沙子去丢他:“你明天一定会成为报纸的焦点。”说完开始大笑,“程慕北,你真的让我大跌眼镜。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
“我们是不是像一对私奔的情侣?”他站在月色下,辽阔无边的大海将他衬得渺小,但在向楠此刻的眼里,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大许多。
她盘腿坐在冰凉的沙子上,仰视着看他,笑意未减:“是奋力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精神病人才对。”
程慕北不置可否,拉起她继续往前走。
之后两人一路平静地回到酒店的房间。因为刚才酒精的剩余作用,向楠半眯着眼靠在浴缸前,轻轻哼着摇篮曲。
程慕北进来,见她坐在湿滑的地上,赶紧将她抱出浴室。半途,她揪着他的衣领,忽然说:“慕北,我想睿睿了。”
他一怔,僵在原地。自从那孩子离开后,向楠从不曾主动提起过他的名字,偶尔会,也是在梦中。这一年多以来,夫妻俩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未曾用孩子来做挡箭牌。那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痛,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因时间而被冲淡。
“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这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她闭着眼睛呓语,“我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也想过再要个孩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接受不了……万一下一个孩子……”
程慕北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沉默了许久,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阿楠,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放你走,等我说‘离婚’,嗯?”
她仍闭着眼,但眼角渗出几滴泪来。
他替她盖好被子,坐到一旁去,拿出打火机,一语不发地将烟点燃,重重吸了一口:“你是不是想,当初如果我没逼着你接受我,现在你或许已经嫁了一个可靠的男人,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用活得像现在这么累?”
“我一直过得很自责,尤其是对你。”她凄然开口。
程慕北将烟灰点掉:“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原地踏步,你过得不舒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们这次回去后……”他手一抖,烟灰掉在了脚背上,剩下的话也咽了下去。
最终程慕北将烟熄掉,转身去浴室拧了热毛巾来替她擦拭身上的汗。之前卸完妆,现在酒精的余力又消退,在灯光下,她的脸色惨白吓人。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眉眼,到了半途停下,拿指腹去摩擦她的唇瓣:“阿楠,分居吧。”
向楠睁开眼,拂开毛巾,翻了个身,眼里的液体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她抱紧被子,终是没忍住,小声地呜咽起来。
程慕北轻拍着她的背,低叹了一声:“这样做,也算是一种解脱。当初如果不是我逼着你,想方设法地算计你,你一定比现在快乐。”
她哭得更厉害。
“我们,应该能好聚好散的……”
向楠仍是哭,仿佛要把这几年来的份都给哭完。程慕北低叹,起身将灯关掉,钻进被子里,从背后将她拥住。两人肢体紧紧地缠着,隔着轻薄的睡衣,亲密地相近,一如他们曾经的心。
这晚,海浪拍打石头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虽然谁都没睡着,但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
这次旅行很快就结束,时间过得比寻常要快很多。向楠在海边收获不少,但大多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饰物。她将从异国老先生那里买来的贝壳项链框起来放在床头,又送了珍贵的红珊瑚给祝思敏,自己则留了一个不起眼的贝壳。贝壳是离开之前的早晨,她在沙滩上散步,偶然因脚被硌住而捡到的一个。
那时程慕北在她前面走着,双手插兜,姿态随意,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侧脸平静。她正脚底发疼,于是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后来他们并肩走着,随性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仿佛之前的事情烟消云散,再无隔阂。
向楠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决定,会轻松很多。但这种轻松,其实带着浓浓的不舍与不甘。
回去之后,程慕北便回公寓开始收拾东西。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几本书和一些衣物,其他的都没必要带走。并且为了应付祝思敏偶尔的来访,向楠提议他留下一部分衣物和生活用品。
事实上,有那么一刻,向楠很想阻止他。可当他很仔细地嘱咐她晚上记得关窗关门,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放心吧,这里的安保工作很严谨。”
接下来便是无止境的沉默。直到程慕北临时接了一个电话,这才神色匆匆地离开。
室内很快就冷清下来,除了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气息。向楠将电视打开,坐在沙发上发愣。一切好像都变了,前一刻这屋里还有两个人,如今就剩她一人。她突然觉得生活比之前更加乏味,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几分钟后门前传来响动,她惊似地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朝门口看过去时,折返的程慕北出现在眼前。她赤脚跑过去,状似平静地问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吗?
程慕北盯着她了几秒,随后道:“卧室里面挂着的那件白色衬衫。”
她点点头:“我去帮你拿吧。”
向楠抬手捂住狂跳的心脏,快步往卧室走去。一路上她想过很多场景,比如她可以挽留他,比如他会突然抱住她,但出来后,程慕北却早已已经离开。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对着空荡荡的前方,只剩下一堵冰冷的门,最后颓然地回到沙发上。
程慕北彻底离开了。从这里看下去,能看到外面的马路上,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滑入街面,涌进了车流中。
人就是这样,在特定的时刻明明痛苦得要死,分开时却万般不舍。
向楠将其归结为两个字——犯贱。
当晚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家里转着,吃完饭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聊至极的法治节目,让她昏昏欲睡。十点左右,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脑袋一歪,磕在了一旁的遥控器上,电视节目突然换掉,女性角色凄惨的哭声传出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那个女人有哪点比我好?”
向楠脑袋一疼,将电视关掉,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
“请问是程夫人吗?”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夫人,我是程总的助理。”
助理?程慕北的助理有两三个,她见过一两次,但都没什么印象。
“是这样的,程总让我送的东西我带来了,麻烦您开下门。”
向楠蹙眉,拨通了程慕北的电话,那边的他声音低哑,应该是刚醒。她询问他送来了什么东西,他在那边顿了顿,最后说:“你自己看吧。”
开门后,助理将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
她将钥匙握在手里,挂在嘴边的笑容更加僵硬。分居的意义,她如今真正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