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张峰顺利通过考验当上了副经理，这一个月可把他忙坏了。
副经理果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由于工作太繁重，而是由于人心不稳，洋行很多职员都看觑他这个位置很久了，可万万没想到，董事长竟把这么重要的职位给了一个小子后生，很多人因此心里不平衡，不听他使唤。
如果说法通洋行是一艘大船，那么安托万董事长便是掌舵的船长，李贺就是他身旁的军需官，至于张峰，他只不过是一名站在桅杆上的哨兵。
不过很多时候，船长和军需官都得听哨兵的，才能保证船的航向正确，避免触碰礁石，遭遇敌船时合理闪避，有序进攻。但是装填，开炮这些工作是要船员合力完成的，如果他们都罢工了，这艘船就很容易会被击沉。
在天津，势力最强的是英租界，清朝末年，法国受普法战争的影响，无暇顾及对中国的侵略，每年到达天津港的法国商船不过三两艘。英国人趁此机会扩张自己的租界，留给法国的席位越来越少，生意也不那么好做了，尽管现在的情况有所好转，但对租界面积太小一事，法国人总是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继续扩张。
去年九月，法国工部局要求老西开居民向租界纳税，以卞月庭为首的商人便组成了维持国权国土会，间接导致了法通洋行的一大批爱国者辞职，留下的人有些是生计所迫，有些已经处在抉择的边缘，这么一来，笼络人心就更加困难了。
维持国权国土会之所以能够造成不小的反响，全仰仗于天津人惊人的凝聚力和忠贞的爱国心，他们讲情面，重义气，恋家乡也爱家乡。想当年聂士成率军奋力抗击八国联军，直至壮烈殉国，他及其麾下士兵都未曾后退一步，而今天，天津人民合法的权益再次受到侵犯，必将激起天津老少爷们们的满腔热血，使他们再次拧成一股劲。
还好，在这焦头烂额之际，来了一个救星。
李贺作为总经理，时常往来于京津，他这次就是来帮张峰稳固军心并提供指导的，所以要多呆些时日。虽说这小子确是将才，但他毕竟太年轻了，在经验上仍然有所欠缺，对商机的把握也没那么准确。
子时已过，租界以外的地界已经十分安静了，但墙子河一带的哥特式建筑仍然灯火通明，这里的国人大多是在工作，而洋人则更多地进行娱乐活动，他们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概念，而且他们更懂得享受与消遣。
李老爷忙活了一下午，总算说服了大多数人听从新副总经理的调遣，回了李家，两个人已经身心俱疲，但还是要继续工作下去，现在，张峰正坐在打字机前一字一句地敲着，他要拟一份发展计划提案，明天就要呈递给安托万董事长，新官上任，他总想尽快做出点成绩来，好让公司的职员另眼相看。
张峰是戴家管家的儿子，照理是该回戴家的，但他现在急需李老爷的建议和指引，况且戴家住在老城区，没有打字机这种西洋家伙，戴老爷也早已不懂得当前的商场形式了。
现在，管家和仆人都已经睡了，两层楼的洋房静得出奇，只有打字机发出的“唰唰”声不时响起。
李贺站在窗前，望着灯红酒绿的法租界，不禁叹息：多年前的一个不平等条约，带给这座城市的究竟是什么？是灾难还是贸易，是掠夺还是开放呢？是啊，若是没有法租界，没有洋人的到来，就算再过上十年，他也不见得会有今日的财富，但李老爷从未忘却，他是一个天津人，不论贫富，他都该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而不是与西方列强瓜分老百姓嘴里吐出的那点血汗钱，何况从目前的形式来看，做出一个不违心的决定并不那么困难。
高瞻远瞩的李贺已经早有打算——法通洋行好比当年的清政府，内忧外患，已经摇摇欲坠，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做它的经理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加之法国人的贪婪已经让爱国的天津人积蓄了太多的愤怒，一旦遇到一点火星，这种愤怒便会像炸弹般爆发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和洋行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他决定找个时间，向安托万辞职。
不过，他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有预见到这些。
还是提醒他一下吧。
“张峰，”李贺走到他跟前，“你觉得现在洋行的形式如何？”
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张峰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并站了起来，双眼直视着李老爷，方才说话。
“哦，我觉得一切都还好，只是缺乏些运气，毕竟有些英资洋行也在做相同的生意，存在竞争也是正常的。”
他说的没错，表面上看法通洋行的确没什么变化，只是生意比往常略差了些，但这可不是运气不好的问题，购买法货的天津人已经减少了很多，并且还会持续减少下去，如果法国人再这么一意孤行，说不定哪天，天津人就会开始抵制法货，到时候，可就没得生意做了。
看来张峰真的还没有想那么远，于是李贺决定把这件事挑明了。
“你应该知道，洋行很多员工都出了反法心里了吧。”李贺说着，坐到了旁边的摇椅上。
“是，但我觉得这都是暂时的，到时候经营好了洋行，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不会那么想了。”
“哦，那你听没听说过那个维持国权国土会？”
“听说了，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拿着洋人的钱，不给洋人办事。”
这小子，说的什么话！李贺顿时火冒三丈，双目之中闪露出凶光，圆圆地瞪着，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血气方刚的他早就抽张峰一巴掌了。
张峰看出了李贺的怒色，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因为他从老爷眼里读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生气，而是带着失望，失落与惆怅。
他连忙道了歉，但最终还是没能领会总经理的意思。而李贺也不愿意再给他进一步的暗示了，他离一个成功的商人或许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距离一个合格的中国人还相隔千里。
法通洋行即将走入最低谷，并不是一纸提案就能够力挽狂澜的，洋行的衰败或许会让张峰撞得头破血流，但他若是能接受这个教训，便能够看清时局，看清人性。
“那不是什么坏事。”李贺想着，至少，我们已经将损失降到最低了，而张峰，他如果觉悟够高，我们就还能再多出一位战友来。
他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思绪万千，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法租界繁华的外表下，正酝酿着一场为国人尊严而斗争的反抗活动，一团即将燃烧的熊熊烈火。
我要辞职，一旦我这样做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便会追随我的脚步，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我会另寻商机，并给我的追随者一个稳定的工作。
张峰的行为更加坚定了李贺辞职的决心，他要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先做人，后做事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