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北京,一整日的喧嚣与躁动也被黑暗带走了,留下的是一座宁静、古老而又美丽的城市。
寻常巷陌中,每间屋子透出的烛光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远远望去,那万家灯火好似天空的倒影,殊不知这片景象之下,是百万人为了生计在苦苦地挣扎。
晓合还在睡着,白雪投了一条热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那副美丽的面容终于又显现了出来,血的源头也变得清晰可见——那是额头上一条大约五公分的裂口。
万生也掌握了晓合腿部的状况,还好只是一般的骨折,他还是可以接上的,若是开放性或者粉碎性的骨折,他这个学针灸的就无能为力了。只是,他一直学的内科,这接骨的事从未干过,只知道一些流程和方法,从未付诸实践,心里也没底。
“雪,在这边再挂一盏灯。”
万生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欸。”
灯挂上了,整个屋子变得亮亮堂堂,灯光下的那些伤口泛着点点的血光,更加突出了。
晓合突然眉头轻蹩,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好妹妹白雪伏在床前,含泪望着她,一滴泪珠停滞在面颊上,已拖出了晶莹的泪痕。
妹妹终于还是看到了,也的的确确地哭了,晓合着实不愿意看到她这样为她伤心,她已经十分对不住这妹妹了——多少次的嘘寒问暖、多少次的雪中送炭、多少次的见义勇为……妹妹为自己付出那么多,可自己却无以为报。
“小雪,别哭。”
晓合努力微笑着,用手抹去白雪脸上的泪,那只手的食指上,已然翻开了指甲。
微笑,没有换来白雪的平静,她将晓合那残破的手贴在面颊上,越贴越紧,身子不停地抽搐,只听得一声闷响,白雪的眼泪就似大坝上豁了个口子,“哗”地冲了出来。
是啊,晓合与白雪,她们之间的情感在时间的磨砺下,已经亲过了亲姐妹,达到了骨肉相连的高度,晓合痛在身上,白雪却痛在心上。没有利益关系,没有生离死别,只是两个女孩儿平日里的相互关心,就能够建立起铁壁铜墙般的友谊,岿然不动,屹立不倒。
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最真实的感情吧,在那个年代,它并不是什么奢侈之物,可反观现如今的我们,有几个能在这浮华而躁动的世界里,提炼出那份纯洁的“情”呢?
“晓合,我先把腿给你接上,有点疼,忍着点。”万生说到,“但是,在这之前我没接过骨,万一要是……”
至此,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没关系的,万大哥,腿废了,我也不会怪你,动手吧,我准备好了。”
万生看了看窗子,从外面透进来的,尽是亮光,显而易见,古老的北京还未休息,但晓合已经禁不起折腾了,再去找一个外科大夫是不现实的。没有退路的他以晓合的信任为基石,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一个青春年少的十九岁女孩成了废人。
“雪,按住她的上身,我要开始了。”他吩咐道。
白雪照做了,晓合感觉得到,热乎乎的眼泪滴在了自己胸前,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会很疼,但比起过往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么多的苦痛,不是都熬过来了嘛!
正骨开始了,由于看不到断裂的骨头,毫无经验的万生试探了好几次都找不准,晓合倒是很安静,只有些从嗓子眼儿发出的闷叫,好在万生足够镇定,不曾乱了阵脚,最终总算是接上,打了夹板。
再看晓合,她终于放开了被牙齿咬住的下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子,两只手下面的床单已被抓成一团团的,皱缩在一起,还带着些血。
万生才注意到,晓合身上还有不少伤。
这个姓吴的,下手真黑,不行,不能再忍气吞声了,得为晓合出这口气!
随即,他为这小妹妹处理了身上所有伤口,留下一些衣服裹着的,他不方便看,只好托付给白雪,为了回避,他便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回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伤,觉着又可怕又愤怒,她额上有那条五公分的口子,已不可能恢复原来的面貌了,平添这样一道疤,对爱美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太残忍了,而且那姓吴的仗着自己有权势欺负一个弱女子,还把她打得体无完肤,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人性!
万生越琢磨越气愤,怒火,如燎原之势在他心中扩散开来,虽说他不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单是打女人这一点,他们就不在理儿上,而且,他也相信晓合是清白的。
是时候了,我该做些什么了。
再说说那个姓吴的,他赶走了表外孙女,觉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坦,心理悬着块石头,这回可算落地了,这些年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他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屋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插进一个布满灰尘的破柜子的锁孔拧来拧去,最后总算是开开了,他打开柜子,里面却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张写过字的纸,那便是他最不想让晓合看到的,虽然锁的严严实实,但每当晓合来打扫他的屋子,他都是惶恐不安的,就怕她一不小心打开了柜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她人走了,而且东西还在。他满意地把东西放回原位,又锁上了柜子,刚拧完钥匙,就听得“啊!”的一声大叫,像是自己老婆的声音,他一着急,钥匙都没顾上拔,就急忙跑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刚走出门,就见那老婆子正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屁股,“嗷——嗷”地叫着。
“真是废物!”吴老爷骂到,“走路都走不好。”
如果是平常,丈夫这么骂自己,那母夜叉早就冲上去和他大干一仗了,可今天却是不同,她叽里咕噜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改往日的姿态,贴到吴老爷跟前,惊恐万状。
这种举动有点让姓吴的莫名其妙,他看那老婆子的表情,好像吓没了魂,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吴夫人才哆哆嗦嗦地蹦出几个字来……
“完了,完了……”
这么个“完了”,她念叨了不知多少遍,听得老头儿一头雾水。
“你说啥!”他呵斥道。
“完了,完了,我就觉着这些天咱总是点儿背,吃饭也噎着、走路也摔着、喝水也烫着。”
说到这,她忽然压低了嗓门儿,鬼鬼祟祟地接下去:“昨儿个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咱要有灾啊,别是咱给佟家造下的孽要报应了!”
老东西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惶恐不安,末了上牙打下牙,说不出话来了。
别看吴夫人平常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大字不识一个,还能把吴家的老老少少、主子奴才都管得服服帖帖的,但若是遇上一点邪乎事,她就成了全家最胆小的人,生怕这是上天降罪于她,于是便开始求神拜佛,四处占卜,和尚道士都去找了,也不知是信佛还是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不在少数,她们会敬拜神明,不是因为有信仰,而是为掩盖自己恐惧的行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吴老爷可不吃她这一套!
自从三年前他和朋友严祥做出那件事,他就没再想过死后去什么极乐世界,人是活在当下的,就要及时行乐,管他死后如何,人人都说有鬼有神,又有谁真的见过?所以他才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也不会去积什么阴德——到了阴曹地府,谁都一个样!
表面上看,这类人成了我们国家早期的一批“唯物主义者”,但这种“唯物”只限于对自身享受以及金钱和奢侈品的追求,他们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因为他们不相信鬼神,便不认为死后会受到鬼神的惩罚,很多时候,他们比那些愚昧无知的迷信者还要可恶。
“没有的事,别整天瞎琢磨!”
说罢,他再度走回自己的房间,见那钥匙还插在柜子上,着急忙慌地颠儿了过去,又拧了几次,确认锁好后,他拔出钥匙,把它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