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宁修睿缓步从听风小筑的东院走向西院。
宁墨一路随行,表情凝重地道,“王爷,这已经是第四天了,送去的餐盒动都没有动过,恐怕他快撑不住了。”
宁修睿眉头微动,墨玉的眸底幽深如水。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辰,二人行至一处僻静石屋,房屋门窗皆被堵住,仅有的木门也上了重重的铁锁。
“王爷,这人危险,要不然,还是属下先进去看看情况再……”宁墨担忧道。
宁修睿抬眸,淡淡道,“无妨。他不会伤我。”
宁墨犹豫片刻,还是拿出钥匙,一把把的解开铁锁,将门打开。哗啦,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宁修睿优雅的拿出准备好的琉璃灯盏,缓步推门而入。
光,漏入黑暗,照亮暗处的一切,一股经年累月的霉湿气息迎面扑来。
乍一眼,屋里像是没有人,就连角落里空荡荡的。
宁修睿眉头微皱,意识到什么,转身看向门后,便看见邬锐那双鹰一般冷锐的眼睛正悄无声息的盯着他。
邬锐的眼神里有一种很强的敌意,好像狩猎的豹子蓄势以待。
房间的气氛都变得很诡异,冷沉。
邬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疲惫沙哑的道,“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宁修睿深邃的墨玉眸里有种透彻的儒雅,整个人看起来清贵而疏离,他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只应了声,“我知道。”
邬锐断眉动了动,目光复杂而锐利,“你知道什么?”
宁修睿正对着他,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正是渭城寄来的关于云善的情况。
邬锐疑惑接过信,粗略地看了一遍,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宁修睿道,“云善和你一样,都是温忠他们培养的人。我不管他们曾经许诺过你们什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龟兹国与我早已经没有瓜葛,我也不会因为你们做的这些事,而和皇族反目,更不会复辟龟兹旧国。”
邬锐很怪异的看着他,语气凉地令人背脊生寒,“宁修睿,你什么都不知道。”
宁修睿神色淡然,墨玉眸清冽如常,“愿闻其详。”
邬锐脸色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颓丧,“你不觉得,我们的经历太过相似?”
话至此处,他眸如寒冰,慢悠悠地将衣襟从颈脖处扯开一大片,露出后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笞伤痕。伤疤纵横扭曲,如地底盘绕的树根,丑陋可怖。
“是不是很眼熟?不仅如此,还有这些。”邬锐俯下身,挽起裤脚,他瘦削而苍白的腿上布满无数刀伤,烫伤,割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宁修睿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心底咯噔被什么刺穿,深邃的墨玉眸底激荡开层层涟漪。他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可听过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邬锐的表情似笑又似苦,眼底满是悲愤的嫉恨,如困兽一般挣扎至极地盯着他,“虽然你看出这些伤是我自己下的手,可是这一次你问错了问题。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你身上有的伤疤,我也有一样的甚至更多。而你身上没有的伤疤,我依旧有。”
邬锐期盼盯住他,眼底闪烁着复仇般的快意,“宁修睿,你我年纪相仿,儿时受的伤害相仿,连醉生梦死的的毒也一样,你真的想不出原因?”
宁修睿面容清冷如玉,平静的眸光里却是几分复杂的悲悯。
真正的原因?
他已在见到密室内的黑袍男子的时候,就已经猜出大半。那个男人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黑暗里主宰了他十多年的人生,他遗忘的记忆,灵魂深处无法控制的困兽,全部由那人一手造成。而眼前的邬锐,显然是一个对他动手之前的实验品。
所有的一切,宁修睿承受的痛苦,邬锐全部都在他之前尝试过无数遍,直到那个黑袍男子找到最完美的方式对付他。杀死沈般若,利用温忠,杀死芸娘,屠戮邬府,所有的一切都只为将他身上全部的人性抽丝剥茧,凌迟撕裂,直至将一个无欲无争的人变成一个杀戮的疯子。
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
宁修睿
“说话啊!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知道答案!”邬锐忍不住低吼道。
他受不住眼前的安静,受不住宁修睿没有如他想象一般震惊崩溃,更加无法忍受宁修睿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觉得他才是那个天大的笑话。
宁修睿目光宁定,缓缓的开口,“答案并不难猜,你不过是和云善一样,生来就被当做利用工具的棋子。不同的是,你比他更可怜。因为你是替身,一直只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里的替身。你可曾想过,你本不该如此?”
“你我本无关系,你在知道真相后,是有无数机会选择其他活着的方式的。哪怕你娘亲身世悲惨,哪怕你父亲待你无情,哪怕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欺辱瞧不起你,可这都不是你必须屠杀邬府的借口,更不是你作为工具被利用的借口。”
“你的一切,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身上的伤,你做下的孽,你沾满至亲鲜血的手,都是你的选择。所以,你没资格恨我,那些恨意都是你为自己懦弱找的借口。你如今落得如此境地,不过是为所做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言击中邬锐的致命伤,他的心脏深处仿佛被凿开巨大的血窟窿,鲜血淋漓。
邬锐眼底恨意如海,可全部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冷,只有冷,冷到牙齿打战,他浑身是深入骨髓的刺痛冷意。
宁修睿眸色越发深邃,磁性的嗓音浑厚有力,“我不知那个人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他比你更可笑,以为杀死我珍视之人,就能改变人的心性,为他利用?还是他以为借着我是龟兹国前朝皇族血脉的身份,就会和他同仇敌忾与朝廷为敌,重建龟兹?”
“存天理,灭人欲。可人欲,如同人言,《国语·周语上》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人言如此,人欲亦如此。人欲需要大局观来分析利弊,没有野心的人,是无法保持动力的。不会玩的人,不会享受的人,又如何纵横天下,执掌风云?!”
“所以,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心不畏死,亦不畏生。”
邬锐如遭棒喝,心脏剧跳如雷,心底反复震荡着宁修睿的话语,心绪五味杂陈,复杂至极。
是的,心不畏死,所以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心不畏生,所以无求无失,了然一身轻。
宁修睿平静地看着他,继续道,“其实,你可曾摆脱过那个人给你的一切,只凭你自己去了解过你的家人?你的父亲,当真从未对你有半点关心?你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当真从小就对你十恶不赦?我断案这么多年,只懂得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因,也绝对没有空穴来风的果,许多惨案,并非凶手是穷凶极恶,而是因为猜忌,误会,嫉恨,会让人看不到最真实的一面。”
邬锐脸色煞白,他一开始就求得太多,所以才会被利用至此。一切正如宁修睿所言,全部都是他的选择,他既然接受了国师的许诺,便出卖了一切,哪怕心甘情愿把他变成复仇的屠刀砍向至亲……
他向后靠上墙壁,呼吸一窒,心如刀绞。
宁修睿轻叹,“糊涂最容易,真正清醒的人寥寥无几。”
他转身走向门边,纤长的身影被月色拉长,如同水墨画中最美的一笔,“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你杀人的证据我也已经掌握,往后你要如何做,皆由你选择做主。”
邬锐手紧握成拳,松开,握紧,又松开,他明知他是激将法,可心脏还是被他的话狠狠一撞。
他,真能做主吗?
门缓缓关上,却没有响起预料中的上锁的声音。
外面传来宁修睿主仆二人轻声的对话。
“王爷,为何不锁?邬锐可是杀人凶手,若是让他逃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是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属下……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他明白。走吧。”
“这——真的走?”
“嗯?”
“是!王爷!”
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下风声吹动木门。
邬锐喉头满是悲苦,整个人如融入黑色中,拳头砸在墙壁上,鲜血浸透手臂。
他从未有过选择,哪怕此时此刻。
邬锐的整张脸都在充血,眼神阴鸷如魔。
国师说得对,他早料到宁修睿会如此行事。
邬锐悲极而笑,他艰难的站起身,朝着门口踉跄走去。他是替身又怎么样!被利用又怎么样!有野心要做人上人又怎么样!
真正错的是宁修睿!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王。真正软弱,看不清的人,是宁修睿。他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