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比瘟疫传播的速度更快,客栈里人人自危,心底的恐惧不仅仅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继而变成颤抖的悲鸣。
宁修睿选了个角落的位置落座,清寒的目光扫过客栈里的众人,尤其在芸娘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修长又指节突出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两个时辰前李三死了!一个时辰前郑长康也死了!这是死的第三个!”有人恐慌着叫出声。
“阎王要人三更死,哪能有命到五更,这是阎王催命,不给活路!”有胆子小的几乎吓得跪地求佛。
“是鬼!一定是鬼!那只鬼的手还伸着,这是要抓替死鬼陪葬啊!”有人失控的想往外逃,然而他才跑到门口,就被直接丢了进来。动手的人是宁墨,他身后跟着池州的尤捕头,那位更是个暴脾气,直接毫不客气的把门封上,额头上被刀砍成断眉的狰狞疤痕,无声的震慑全场,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查案!今天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疑犯,一个都不准出去!凡是再有胆子企图浑水摸鱼逃走的,一律当做疑犯,请去衙门喝茶。”尤捕头大块头的个子往门口一杵,凶神恶煞的样子比门神更像门神。
宁墨面如寒星,箭步流星的走到宁修睿面前,躬身行礼道,“爷,属下来晚了。”
宁修睿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沈锦文忙碌的身影,淡淡的问,“事情可办妥?”
“是!按照爷的吩咐,已经将……”宁墨有些犹豫的顿了下,最后发现不知道用什么词,索性直接省略,恭敬答道,“已经妥善交给沈家人。”
宁修睿敲击桌面的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好,看好这里。尤其是左边带着两个幼童的女子。”
“是,属下遵命。”宁墨应声。
宁修睿缓缓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旁边的尤捕头眼底闪过一道异色,这位师爷该不会是怀疑村里有女菩萨之称的芸娘吧。
跑堂的丁连凑上前,打小报告的指着宁修睿的背影低声道,“尤捕头,这几个人真是衙门里派来的?”
尤姜武颔首,不远处还站在宁墨,所以他并不愿多说。
“这下子可难办了。”丁连一张脸为难得皱成一团,“尤捕头,今晚的事诡异邪门的很!前两个时辰,李三和郑长康全被杀了,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这不是明摆着的是煞星临门,引祸上身啊。”
“休得嚼舌根!这些人你惹不起。”尤捕头面色一凛,浑厚的嗓音里带有警告之意。
丁连心头惴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小的没别的意思,就是那位贵气逼人的爷,方才说杀人凶手很有可能是芸娘。你知道的,芸娘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一晚上杀死三个人,这简直就是污蔑!何况她那样好的善人,怎么会杀人,平日里她连小猫小狗都当小娃娃一样好,这样的女菩萨怎么能被人这样冤枉!”
尤姜武的断眉越皱越紧,气势浑然大涨,他冷声打断他,“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替芸娘做主。”
丁连似乎还是不放心,可又不敢多说。他退下去,过了一会儿功夫又从小厨房里端来一盘卤牛肉和一笼蒸包。牛肉和酒不动声色的放在丁连手边的桌子上,酒满杯盏,再妥帖离开。
而后他走到芸娘附近,满脸都是关切的递上还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芸娘,你晚上肯定没吃什么。孩子们肯定也饿了,你陪着孩子们多少吃点,别饿坏了。”
“丁大哥——”芸娘抹去眼角的晶莹,原本想拒绝,可一瞧见怀里的两个娃娃吞口水的样子,还是点点头,从袖子里拿了些散铜板塞进他手里,真切的道,“谢谢。”
丁连心里甜甜的,将铜板重新放回她手心,又拍拍她的手背,认真道,“芸娘,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我是个粗人,也不求别的就求你好好的。你是个女菩萨,那些孩子们要是没了你,怕以后根本活不下去。”
他将千言万语变成一声沉重的叹气,嗓子有些沙,“你也知道,我打小也是个没爹没娘的,我就没那么幸运,能像那些孩子一样遇见你这样的好娘亲。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们。”
芸娘愣了一瞬,没有说话。
丁连深深看她几眼,又摸了摸去吃包子的小男孩的头发,这才转身离开。
“娘亲,丁伯伯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女童拉着芸娘的衣袖,一脸懵懂的问。
芸娘蹲下身子,把她的发丝理在耳后,温柔的道,“可能是你丁伯伯想他娘亲了。”
怀中的男孩一听,立马搂住芸娘的脖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满是恐惧,“娘亲,善儿要永远和娘亲在一起!”
芸娘拍拍他的小脑袋,宠溺的说,“善儿乖。”
客栈外,随着夜风飘摇的酒旗下,沈锦文刚刚才将土里迈着的尸体挖出来。她小心翼翼的将尸体上的尘土一点点推开,一双凤眸里射出冷肃的光。
死者是个年约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和之前两个死者一样,都挂着诡异的笑容。唯一的不同,是他的死法,他是单手握着一把匕首,自杀而死。
可是这明显是个悖论,因为没有人会自杀后还有能力把自己埋入土里。
沈锦文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眼睛盯着死者僵硬的伸出去的一只手臂,陷入沉思。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动作,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大半夜的,死者双目微眯,嘴角高高翘起,伸出的手的确很有几分恶鬼索命的惊悚感觉。
她想得正入神,忽然听见背后后步履的声音靠近。
“谁?”沈锦文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就去抽出背后的黑棍,下一刻发现是宁修睿后,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你。”
“可看出什么端倪?”宁修睿双手负背,站在她身后。
“杀他的人和杀死前面两个受害者的是同一个凶犯。”沈锦文认真总结道,“这个凶犯是个杀人惯犯,深知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杀人,而且死去的三个人和他的关系都不错。他认识他们,甚至还有可能是他们的朋友,所以他们才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突然杀死。但是这个人被埋入土里,其实并不是被刺杀而死,真正的死因是窒息。他的死最为痛苦,可最奇怪的就是这点,他的眼睛里明显都是恐惧,可是嘴角的笑容却一点也不像是伪装,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带着极致的恐惧,哪怕即将窒息而死也会带着笑容?”
宁修睿眉头皱紧又松开,“如果他以为他不会真的死呢?”
“啊?”沈锦文震惊得说不出话。按照他的推理,也就是说眼前的死者是心甘情愿的把匕首插入腹部的,而且他认定将他埋入土里的人,是肯定会救他。只是后来,哪怕他死的那一刻,都没有意识到,他深信不疑的已经将他杀死。
“其他的推论全部不成立,那么能成立的就一定是真相。你见过醉死的酒徒吗?他们死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会真的以为喝酒会要命。”宁修睿淡淡道,“无知者无畏。”
沈锦文俊雅的五官蒙上一层淡淡的思虑,她摇了摇头,沉静的道,“他不是无知,他是信错了人。”
世上有什么比被最信任的人杀死更令人绝望?
“你说,凶手这么大费周章的将现场布置成这样,是不是背后隐藏了什么寓意?”沈锦文长长叹气,或许,这个人临死前还没意识到他的悲剧是幸运的。
宁修睿沉默,目光盯着地上的尸体,淡淡道,“走远一点。”
“……?”沈锦文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别挡着视线。”宁修睿拉着她朝着右边走了两步,尸体便完全暴露在客栈能看到的范围里。
沈锦文这才明白宁修睿的意思,他这是希望有人能认出死者身份,好寻找下一步线索。
“我说,你真想不到有哪个仇家会这么做?”沈锦文轻咳一声,犹豫的问。
宁修睿沉默。
沈锦文为难的揉了揉眉心,“真的没有吗?那就算了。”
“不是。”宁修睿道。
“真有怀疑对象?!太好了!快说说是谁?”沈锦文惊喜的问。
宁修睿深深看她一眼,答道,“人太多,数不过来。”
“……”沈锦文语噎,竟无言以对。半响,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安慰道,“别太难过。”
“习惯了。”宁修睿坦然的望着她道。
沈锦文一头黑线,怪不得他总是习惯性的面瘫脸,想必是因为被嫌弃惯了。
所以,她是不是应该稍微对他好一点……
二人站在尸体边上,心情沉重。
“快看!那人是崔大善人!”
“啊!真的是崔文洲!”
“怎么会这样!崔善人那样好的人怎么死得这样惨!”
很快,客栈里有人尖叫声传来,人们拥挤在窗户边,满脸惊惧的瞪大了眼睛,盯着尸体看。
其中一妇人反应最大,她如遭雷击般,脸色唰一声,惨白如纸的就拼命往外冲。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几乎要哭晕过去,“你们让开!那人是我的夫君啊!”
客栈里这才看到这人果然是死者崔文洲的妻子柳氏,她今晚也来灯会了。这对伉俪是漳村里最恩爱的一对,如今发生这等惨事,想必柳氏也难活下去了。
人们纷纷怜惜叹气,不忍心见她痛不欲生的模样。
尤捕头见此,也心生不忍,安慰她,“柳娘,你且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我要见他!你让我出去见他!”柳氏泪流满面,几次险些跌倒,脸上是悲痛欲绝的惨痛。
尤捕头有些为难,他看向窗外,看见宁修睿示意他放行,这才让开路,示意几位妇人陪同柳氏一并出去。
柳氏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唇紧紧地咬着,不知如何的走到崔文洲尸体旁边,趴在他身上就凄厉地大哭!
宁修睿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几欲哭死过去的柳氏,淡淡的道,“你相公,是自尽的,有什么好哭。”
“……!”沈锦文震惊的咋舌,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宁修睿一定是疯了!
事实证明,她想的还太天真。
宁修睿见柳氏震惊的愣住,继续缓缓道,“你可知,他之所以自杀是被一个女人骗的。”
“……!”柳氏如遭雷击,脸上青白无色。
“……!”沈锦文想拉住宁修睿已经来不及,这一刻她明白为何他敌人多到数不清的真正原因。
此时此刻说出这等话,换做是她,她拼死也要抡棍子敲死他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