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房间，我对着镜子觉得头发有些乱，便坐下来梳头发。有人敲门，是马文才的声音。
他说：“要么你留下来生生世世，要么他留下来生生世世。”我看着镜子中那张没有流露出慌张神色的脸，仔细梳好头，再用发簪固定好。
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开门。马文才靠在门边，手里提着个酒壶，脸上有酒色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关好门，转身对他说道：“我留下。”他喝了口酒，晃晃酒壶，问我：“你可想好了，是生生世世。”我笑了。
生生世世，是吗？那就生生世世。九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
我被人卖给了他。那个人贩子说了句很难听的话，于是那个男人就杀了他。
他长的很好看，尤其是下令时没有犹豫没有怜悯的表情简直好看极了。
我当时就想，如果长大了可以嫁给他，也不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接受。他对我很好，至少整座城里，他只对我一个人笑。
他教我琴棋书画，教我礼仪，还教我跳舞。即使我学的很慢，他也不怎么责备我，还从来不给我脸色看。
那时候，府里的人都说以后我就是这座城池的女主人。我也一度这么以为，只是我从来不这么表现出来。
他教过我，女孩要矜持。他说，矜持的女孩是最美的。他还说，要把我培养成为天下最美的女孩。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世界上的爱情又该是怎样的呢？所以我要成为全天下最美的女孩，然后嫁给他。
我越长越大，也越长越漂亮，但我却越来越不开心。因为我越漂亮就发现离他越远。
他长的实在是太好看了，按照我这样的速度，我想大概还要三十年才能追的上他。
而那个时候，我早已年华不再。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失落。难过之后是不服气。
我已经比整座城池的人都要好看，为什么他就是看不上我？府里有座园子，专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从来不让人进去。
我也没看过，所以很好奇。那次他进去了，我躲在门口偷看。那园子里只有一样东西，就是贴满了所有院墙的镜子。
他正在对着镜子跳舞。就在刚才我还向他炫耀新学会的一种舞蹈，可现在，我只想打断自己的腿。
我想他不爱我是正确的。我确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人配得上他。
那他一定很孤独吧。我终于明白他时常的失落代表了什么意思。后来，我开始拼命练舞。
我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但还是没办法，我追不上他。他后来对我笑的时候，充满了勉强。
他皱起眉头的时候仍然很好看，可看了我的心会止不住的痛。我想我爱上了他。
但真可悲，他开始教我，不要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开始注意到我看他的眼神，然后他在我开口表白之前就拒绝了我。
他说，原本的确打算把我培养成一个和他会很般配的人，可惜的是，我配不上他。
我哭着跑开了，那感觉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哭了一晚，我改变了眼神。
我不再仰慕，只在心底偷偷想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不敢爱你。
有周围的城池的城主来提亲，他没有答应。我很开心。我想也许就这样也不错，我还可以陪他一起到老。
那天晚上，他突然跑来和我道别。他向我道歉，说他不该耽误了我这么多年。
他还说了好多好多其他的话，但我没听清。我只听清，他所有的话里都有两个字。
永别。府里的人说，楚军已经打了过来，就在外城。我想去找他，可最后还是没去成。
他说，女人的宿命就是在男人打仗时默默等待。我想他说的一定对。我会乖乖等待，等他回来。
也许他在打架时会弄花脸，那样我就可以配得上他了。我会嫁给他，生一堆小孩。
那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孩。我们一起教她们跳舞。那会是全天下最美的舞。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在府门被陌生人敲开的一瞬间，我想去陪他，可刀子划破皮肤的感觉真疼。
他道别的时候说，他走了，我要好好的活。我是个好孩子，没有违背过他的话，从来都是。
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个将军说要我跟着他走的时候，我居然就那么跟出去了。
他还转头跟我说了个笑话，说我和他认识的一个人很像。这笑话真冷。
更让我无语的是，居然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兵和我说了同样的笑话。最可气的事，那个将军教我帮那个小兵包扎。
我学过琴棋书画，还学过插花，但就是没学过包扎。我帮他扎了个蝴蝶结。
他醒来后说谢谢我。这好像头一次有人和我说谢谢。我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我不动声色地偷偷观察他，他好像没说谎，他看我时总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将军要到我房间喝酒。我藏好了之前用来自杀的刀。他提着一坛酒推门进来，却没有关上门。
他走到桌子前坐下。我坐在床边低着头，只能看到地面上被月光描出的魁梧身形。
他只是自己喝酒。等喝完了酒，才问了我两个问题。他问我：“你恨我吗？”他的语调很奇怪，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明明是看着我，却又像是在问其他人。
我壮了壮胆子，才说了句：“恨。”我真的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这个将军不来攻打青州城的话，他也终会离我而去。
他太孤独了！说恨的时候，我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刀，只等他一扑过来，我就真的自杀。
他没扑过来，只是笑了两声。然后他才问我：“你会些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着答了个跳舞。
他说：“好，明天你去为我的大军跳舞。”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和刚刚那个小兵很像。
我想也许他也没说谎，我是真的像他认识的某个人。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他：“她叫什么？”他脚步顿了一下，迟疑地偏了下头，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大麾上铺满了银色的月光。那个她对他一定很重要。青城也有一个那个她。
一个永远只能埋在心底甚至不愿被人提及的她。为什么，我不是她呢？
什么时候，我也能变成某个她？被人放进心里想着念着一辈子。关上门，我趴在床上哭了出来。
我不是个好女人。青城说：“一个好女人一定愿意为她的男人做任何事。”可我甚至连为他去死都做不到。
我对青城，真的算爱吗？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着好衣装。那个小兵来接我，腿上还扎着那个蝴蝶结。
我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他有些害羞，双手找不到位置，说话也结结巴巴。
我冷着脸说：“走吧。”他才慌慌张张在前面领路。他领我去了外城。
昨天的时候，我坐着马车过来，还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现，外城和我想象中的不同。
它好像并不属于我所生活的那座平和的城池。我们到了一扇巨大的光门面前。
我没有说错，那就是一扇巨大的由光组成的门。然后我们进了光门。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之后，我就到了外城。
我站在城楼上，四处张望了一圈。城内并没有人生活的迹象，就好像是一座空城。
而城外则是灰色参杂了血色的沙场，无数士兵整整齐齐坐在城下。再远处，和我平时看到的城外的景色一样，只是在染着血色的沙场上显得格外苍凉。
那个小兵看我疑惑的眼神，很兴奋地说：“这是外城，我们当兵的人生活的地方。和你们平民生活的地方不是一个地方。”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那个小兵都快乐开花了。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同伴堵住了嘴。然后我开始跳舞。
当我迈开第一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兵堆中立即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活动身体。
我只能看到周围人脸上的表情。他们神情肃穆，或坐或立，更像是在接受重要人物的检阅。
凝重的气氛让我不自觉踩错了两个点。紧张的我习惯性闭上了眼等待青城的纠正。
可等了半天。没有青城。重新睁开眼的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青城的存在。
而眼前的这些人也意识不到我的错误。意兴阑珊的我稀里糊涂地跳完了一只舞。
等我重新站稳后，他们忽然集体低下了头。然后巨大的声浪撞击了我的耳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数不清的人一齐向你说谢谢的场景，换做是谁都无法忘记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四下看了看。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认真。我看到有好些人都哭了。
站我不远处的小兵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小声告诉我：“我们在怀念一些离开的人。你这只舞并不是单单为我们而跳。”我回头看了一眼他。
他捂着脸，解释道说：“风沙有些大。”风沙确实有些大，我也不自觉跟着流起眼泪。
然后，有人大喊，再来一个。接着无数的人一起大喊，再来一个。我擦了擦眼泪，又跳了一曲。
这次跳的时候不是那么安静。但我听到的都是他们的赞叹。他们说我跳的真好，也夸我真好看。
从那些陌生的脸上，我看不到一丝令我作呕的东西。我听见有人在骂一些人，骂他们没用，骂他们走的太早了，这么好看的舞都看不到。
这次我没跳错一步。恍惚间我仿佛感觉自己变成了青城，被无数面镜子包围。
但终于不再是孤芳自赏。还有好多人在笑。热情洋溢的笑声也感动了我，让我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曲跳完后，我发现周围的人有些别扭，他们看了我一眼后又很快扭过头。
我正弄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个小兵忽然递给我一条洁白的丝巾。
“你的妆花了。”命运实在无常。就像我从来没想过会认识这群我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可爱来形容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