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俏把系着母牛的绳子系在马车后座上,也拍拍屁股坐上了马车。巴特一声“驾”,马便不疾不缓地行走在这闹市中。
就当恩俏坐在马车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看着流走于身边熙来攘往的俗世烟尘时,巴特鞭策着马在第四十三棵棕榈树下停了下来。
“第四十三棵棕榈树”的交易场围了一大堆人。从前“第四十三棵棕榈树”是奴隶交易场,贩奴商从各地拉来一车车黑人,方圆几十里的庄园主都在这里买回称心如意的奴隶。难道现在还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人贩卖黑奴?恩俏从一片漫无目的的东瞅西瞄中集中目力,顺着巴特的目光看过去,就像一只刚刚从沙地里抬起头来茫然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的驼鸟一样,好奇而疑惑。
“这是怎么了巴特?要上去凑个热闹吗?”她转过头来望了望巴特,问。
巴特微微抬起头机警地瞥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压低声音说:“是一个印第安人。”
“什么!”恩俏吃惊地望着巴特,愤愤不平地说,“贩卖黑人的时代刚刚结束,就开始了贩卖印第安人的时代了吗!”
“你那么愤愤不平干嘛?”巴特像是觉得恩俏这样子很滑稽似地,宽容地、善意地讥笑道。“你在南方奴隶制社会里长大,从小享受着黑奴的服务,不是应该很怀念过去那些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美好旧日子的吗?”
恩俏知道巴特在讥笑她,恨得咬牙切骨,但又觉得他那讽刺话无懈可击。她说:“我是在南方奴隶制社会里长大,虽然不是拉姆斯老先生的亲生女儿,但也像珍妮他们一样享受着黑奴的服务。我也很怀念过去那些美好的旧日子,但并不是因为那时候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而是因为那时候拉姆斯老夫人还在人世,拉姆斯老先生、康妮、杰夫、珍妮仍在蔓草庄园没有离开,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过着快乐的日子,生活稳定有序,蔓草庄园像秋日中午时份的午睡那样祥和、美好、安宁、慵懒,庄园里的每个人都过着安康幸福的生活……”她越说越久远,越说越陶醉,仿佛已穿越1864年的南方社会,看到了1861年战争打响之前那些安宁富裕的生活。旧日子简直就像一场梦,曾经有过;然而在1864年再回过头来看,那梦却被碾得支离破碎,过去曾经拥有的美好烟消云散,只留下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逝去的往日很美好,让人怀念,但恩俏心里不得不承认,她不赞成奴隶制。她真心实意地喜欢波克和吉安,还有蔓草庄园从前那些听话而可爱的黑人,但心底深处却并不认为这合理。凭什么白人可以高高在上,享受优越,而黑人就得累死累活,低声下气?而且她不见得白人比黑人更聪明更有头脑,例如那只会风流快活、头脑简单的杰夫,波克就比他精明多了。
巴特见恩俏沉浸在旧日美好的往事中,不想让她继续怀念过去的美好。一味地回忆战争以前的快乐往事,一味地想念旧社会的美好过去,就会像中毒那样,越中越深,不可自拔,最后被处于转型期、瞬息万变的新社会所淘汰。他关切地叫道:“恩俏!”
这一叫把恩俏从沉醉中叫醒过来,她望着巴特的眼神才不迷离。巴特看到她那清澈的黑眼睛已不再有昔日的点点滴滴,才放下心来,关心地说:“别再一味地想念战争前的美好了。拉姆斯老夫人已不在世上,你再回忆她,她也不可能从坟墓里爬起来起死回生。其他人都走了,生死未卜,但将来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与你重聚。南方旧社会已彻底崩溃了,你再悲伤那逝去的美好,也不可能昔日重现。反而,在这个新文明里不可自拔地追忆过去那个崩溃的旧文明,就像一剂安眠药那样,只会让你一睡不起,最后在不真实的梦境中死去的。”
他说的这一切仿佛很深奥,恩俏听得一头雾水,简单的头脑对此也只是一知半解。她望着他,他说得那么认真、动情,他望着她的眼神是那么关切、紧张,以致恩俏很疑惑,问:“你干嘛了你?”
这时巴特又像京剧里的戏子表演变脸那样,迅速退掉刚才那张认真动情、关切紧张的面具,换上了平素那个玩世不恭、大大咧咧的假面具。他抬起棕色的眼睛机警地望了望“第四十三棵棕榈树”的交易场,然后对恩俏露出一个夸张而邪恶的笑容,说:“那个印第安人是个女人呢。”
他变得如此之快,又是往常那副流氓样子,恩俏一看到他咧嘴一笑露出的白森森的牙齿,就想掴他一巴掌。
“我下去看看。”巴特说完就甩开肩膀闪电般跳下马车。他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拨开一条小路,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