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十二棵棕榈树市集中心”,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兴旺。新的旧的马车越来越多,人们高声吆喝着,开心说笑着,粗鲁商量着,虽然战争中整个南方一片破败凋零,人们或失去手足,或失去亲人,或失去家园,或仍在忍肌挨饿,或依然忘记不了战争所带来的惨痛记忆,但新生活的强烈气息还是让身心疲惫的人们有了憧憬与希望。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逝者如斯乎,但对于活着的人,生活还在继续,道路还在脚下无限延伸。
战争、乱世,到处都涌动着险流。南方士兵与北方军人或明或暗地交战,子弹、硝烟、大炮永远不只限于格斗的战争前线,也潜藏在普通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者最是和平安宁的那一刻,就忽如其来地响起一声枪声。因这场历史闻名的战争而解放了的黑人生活无着落,温饱成了问题,烧杀抢掠时有发生,给治安带来严重威胁。最不受人们警惕的是美洲土著印第安人趁着南方内乱,时不时发起偷袭、攻击,奢望趁着白人内乱,将侵占了他们土地的白人赶出去……然而,这一切动荡与不安,却被暂时隐藏在温暖、平和、细碎的日常生活中。“七十二棵棕榈树市集中心”虽然仍然带有敌人留下来的弹痕与炮迹,但走动在这里的人们以及正在进行着的温暖交易却让人产生一种太平盛世的错觉。
但恩俏丝毫不想理会这些。“政治、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这是她简单的头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是南方大多数女性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虽然,政治与战争已严重影响了她们的整个人生。对恩俏来说,蔓草庄园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任由外界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她一概不顾。
遇到好多相识的人。像梅比庄园的费伦兄弟,像巴比家的老巴比先生,像哥特斯先生与他的新妻子……这样的乱世能够再相逢,真是感谢他们信仰的上帝,也喜欢聚在一起问老朋友还在不。当说起蔓草庄园只有几个下人,主人还不知踪迹时,对方都唏嘘不已,表现出难过的神情。难过是有的,毕竟多年的老邻居,大家一同经历了南方战争前的繁华兴盛,也一同经历了南方在整个战争中崩溃、南方旧文明彻底消亡的惨痛。但恩俏知道难过之后他们就会把这事忘了,他们要开始新的生活,有那么多事要忙,没时间去缅怀过去,悼念亡友。
一路上那么多朋友都没有说起警方要通缉她的事,难道这事就这样一了了之?恩俏心里竟然莫名地落寞起来。一个女人,杀了一个北军,那么大一件事竟然没有引起轰动。她失望之余又有点庆幸,不禁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巴特,他把宽宽的帽子压得低低的,帽子下面那双棕色的眼睛机警地打量着四周。一个粗鲁野蛮、落拓不羁、放浪形骸的逃兵、通缉犯——“我竟然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且我这个杀人犯还跟他双双出现在市镇。”这样想着,恩俏忽然觉得人生很滑稽。
路过“第十六棵棕榈树”的交易场。尽管那里弹痕累累,然而鸡鸣狗吠,好不热闹。战争虽然摧毁了整个世界,但是摧不毁人们重建世界的决心。看,交易场上又开始新一轮的兴隆了。
恩俏在老相识芳菲阿姨那里买了几匹棉布和被子。恩俏想,幸好自己在亚特兰大沦陷时把所有南部联邦的纸币都换了金块,现在她就可以用金块换回好多通行的美钞了。美钞,她第一次注视着手中那叠花花绿绿的美钞,觉得很困惑。战前富有的上等人家是多么体面、富裕;但现在战争结束,南方战败,他们却守着一大堆南部联邦的纸币欲哭无泪,个个都成了穷光蛋。世事变迁之快出乎人意料,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谁能一路笑着过来。在世界被倾覆、黑白被颠倒的乱世,万事万物皆为浮云,如纸币、身份、名誉、地位、甚至生命;只一样东西是永恒不变、有着永远的价值、甚至还会增值的,那就是——土地。
想通了这点,恩俏热血沸腾。土地!她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蔓草庄园是一笔不动产业,在南部联邦的纸币灰飞烟灭、南方社会的身份地位化为乌有时,只有蔓草庄园依然屹立在这个乱世,像太阳那样发光发热。没错,它就是黄金,它就是财富,它就是永恒。她情不自禁地捉住巴特的手,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守住蔓草庄园,让它繁华兴盛。”
恩俏突然冒出这句话,把巴特奇怪得不得了。他用手理了理恩俏被风吹乱的黑发,轻柔而略带嘲弄地问:“我想问问,你这个奇怪的脑袋为什么会突然间冒出这句突兀的话?”
“噢,巴特。”见巴特如此戏弄她忽然想明白的事,恩俏有点生气。“战争改变了一切。有的人死了,一了百了。而有的人活着,却仍然为生活烦恼。金钱、名誉、地位、甚至生命等都经不起战争的考验,唯独土地才能一直存在。战争前它就已经存在,战争中它饱受蹂躏,但战争后它也依然存在,而且还是源源不断的财富……蔓草庄园——”
她正准备发表一通长篇大论,然而却被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打断了。那是芳菲阿姨特有的尖声惊叫:“天啊,恩俏,他、他——”
恩俏只好结束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论述,望向芳菲阿姨。只见芳菲阿姨两眼发光地望着巴特,浑身兴奋。
恩俏吓了一跳,以为芳菲阿姨认出了巴特是个通缉犯,忙说:“别——”
“你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这么英俊的男朋友啊?”芳菲阿姨却不顾恩俏的阻拦,不管不顾地说。
巴特听到,从宽宽的帽檐下朝芳菲阿姨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恩俏松了一口气。她立刻把巴特的帽子压得更低,不希望芳菲阿姨看到他。芳菲阿姨是出名的八卦,只要她感兴趣的事,不用一个下午就可以传遍整个市镇。她是一个寡妇,丈夫在战争中壮烈牺牲了,现在是看见男人就两眼放光。她可不想芳菲阿姨缠住巴特。
“他是我的仆人。”恩俏忙赳正她的说法。
“仆人!我看你是有眼无珠了,这样英俊的男人不做情人竟做仆人!你不要我要!”芳菲阿姨厚颜无耻地说。
恩俏觉得很丢脸。这时巴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是恩俏小姐最忠诚的仆人,除了她,我不会再忠于别的主人。”
恩俏听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就蔓草庄园那几个人时,巴特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待她也粗鲁、野蛮,还爱对她冷嘲热讽。但现在在外人前面,他却像个绅士那样温文有礼,还维护了她在外人面前的尊严。女性的虚荣在芳菲阿姨妒忌的目光中膨胀起来。然而,跟巴特认识半年,恩俏却知道巴特说的话亦真亦假,不可全信。将来他会回到纽约,在如云妓女中过他那花天酒地的生活……想到这里,恩俏不禁心情黯淡起来。
“瞧,我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人!”当巴特鞭策着马出来时对恩俏说。
恩俏心里却酸溜溜的。“与我无关。反正你迟早都会回去,回去北方,与那些妓女一起。”
“噢,是吗?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巴特饶有兴趣地说,帽檐下的棕色眼睛闪烁着狡猾的光芒。他微微笑着,有点嘲讽,又有点得意,“主人,如果你不想我回去,我也会听从你的吩咐。我是你最忠诚的仆人嘛!”
恩俏苦笑了。他在奚落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相反的意思。“如果你想走,你也可以走。你知道,你不是奴隶,你是自由人。我没有束缚着你。”
“当然。”巴特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失落,声音有点软了。“但现在,我还想做你的奴隶听从你吩咐。待有一天我看上哪个妓女了,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