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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钗头凤31(1 / 1)

楚离在牢里待了四天。

第四天,上谷公主醒了。得知楚离被押入牢房,大发雷霆。吓得州牧湿了裤子,把责任全推给了高允。

可高允在楚离入狱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了。上谷公主冷着脸,听到高允二字也是无可奈何。

州牧亲自到牢中跪请楚离,又是赔罪又是痛哭的。楚离却一言不发,既没责备也没说原谅,只是在打开牢门的那一刻,踱步而去。

临走前擦掉了地上的字,只剩下辨识不出的模糊轮廓,隐约是皇帝、世族、佛教、战争、士兵、暗杀等字样。不过没容第二人再看见,过来迎接楚离的小吏谄媚地跪着给她开路,急匆匆用衣袖在牢中清理出一条道路来,抹掉了所有的残迹。

见她这样,州牧心中更加忐忑了,便更是把全部罪责都推到高允头上。

楚离只充耳不闻,她快步走出牢房,迎上日头的那一刻,抬手挡住日光,长长舒一口气,似是要吐尽胸中愤懑抑郁。

拓跋迪也拖着病体过来,楚离却不让她靠近,着人扶她回房,“公主,我身上臭不可闻,待清洗毕再来见驾。”

四天牢狱生活,即便楚离用尽办法让自己和犯人好过点,但牢房的条件摆在那儿,阴冷潮湿,湿气重,蛇虫鼠蚁丛生,牢中臊臭异常,四天不洗漱待在这种环境里,待出来时已是恍如隔世。

她整整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水澡。闭目小憩,脑海中却还是在盘旋着那几个关键的势力方——皇族、世族、佛教,战争,僧侣,士兵,以及她一路走来不断的暗杀。楚离不善于辨识人的虚情假意,但她善于分析各方势力。

整件事情,从上谷公主突然宣布说让她做国师开始,似乎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漩涡里。她列出了几个关键点:首先,皇帝拓跋焘好战,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几次欲征北凉皆未成行。其次,当今天下佛寺猖獗,青壮年或为谋生或被“普渡”,多半入了寺庙。再者,世族皆崇尚佛教,与僧侣关系密切。

按照拓跋焘现行法令,是将僧侣强行拉入战场充当士兵,不杀人就得死。那么,他的意图很明显,借限制僧侣来扩充兵力。

在这个过程里,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楚离在牢中分析出这点的时候,指尖都在发抖。她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然而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推进这个关系网里,却一切都能解释通了。那就是——佛教和世族勾结,其发展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族的势力。皇帝拓跋焘有心削弱佛教势力,却又不能明着得罪世族。所以,就需要一个敢于说出他想法的替罪羊。而恰好,她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拓跋焘利用她反感佛教这点,歪曲发散她的进言,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她头上。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全无根蒂年纪轻轻的她提拔为国师。一来,转移了天下人的注意力,二来,让世族的仇恨有处可发,而不是集中到皇族身上。恰恰就是因为她的谏言被扭曲,如今天下皆以为她反佛倡道,这样不仅完全侵犯了佛教的利益,还大大打击了与佛教相关联的世族。所以,一路过来,总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杀她。

而且,只要她身为国师一日,她就会是众矢之的,这种杀戮就不会停止。

用心竟如此歹毒。楚离胸口剧烈起伏,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

接着就想到了上谷公主。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皇帝的阴谋,那么,把自己引入彀中的拓跋迪,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楚离头一次遭到这种背叛。她是真心拿拓跋迪当朋友的,在平城,寇谦之走后,所有上品人都对她横眉竖眼,只有上谷公主待她亲厚。陪她逛街,代她宴请官宦世族,跟她说是朋友,还对她做出那种亲密的行为。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楚离脑子里乱糟糟的。上谷公主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吗?可是那笑看起来那么真诚,她们手牵手逛街的时候那么开心。尤其是四天前——楚离背靠在浴桶上,揉了揉眉心,四天前,上谷公主拓跋迪为了保护她深受重伤,险些丧命。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不,当然不是。楚离睁开了眼睛,暗想,跟自己共患难的拓跋迪,九死一生的拓跋迪,也许跟自己一样是蒙在鼓里被皇帝利用的。毕竟——毕竟上谷公主还因为被逼婚而绝食,如今更是逃了出来。宫中还有个左昭仪也险些为此丧命,怎么会是假的呢?

事情可以有假相,但感情却是做不了假的。楚离想,上谷公主每次看自己的时候,都显得那么轻松自在,毫无遮掩。这是做不了假的。

无论如何,可以就事论事,但千万不能轻易怀疑否定一个人。

楚离洗漱完毕出来,又长长吐出一口气,去见了上谷公主。

“国师,让你受委屈了。”拓跋迪一见到她就连忙起身,深感歉意。她听州牧说了原委,顿时脸上大臊。那牢房里是什么情形,即使她没去过,但大魏的牢房她总见识过。竟然让楚离在那种环境里待了四天,拓跋迪却是心中歉疚。她却忘了,楚离现在的处境,比牢房更糟糕。

楚离盯着她的眼睛,见她眸中确实满是歉意,半晌,到底是心里松了口气。上谷公主能如此坦荡地望着她,还如此担心她,如此歉疚,显然不是作假。楚离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冤枉了好人,连忙说,“没事,与公主无关。”

拓跋迪说,“都是高允那厮作怪。”

“高允?”楚离这才想起他来,“他在何处?”

“早就走了,不然,本宫可不会轻饶他。”上谷公主端出了架势来,又道,“你若是心中不解气,本宫可以替你出气。高允是走了,可那下令的州牧却还在。”

“在哪儿?”

“院子里候着呢,负荆请罪。本宫倒要看看,他多有诚意。”

楚离笑了笑,“这事儿也怪不得高允。”

“你还替他说话?”

楚离无奈摇了摇头,“我去看看那个州牧。”

“尽管去出气。”拓跋迪脸色苍白,也要起身,楚离连忙拦住她,“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刚醒,还是多休息会儿。”

院中州牧果然露着后背,背了荆棘,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楚离走过去,“这事儿是高允指使你的?”

“对对对,正是高侍郎!”州牧连忙说,“国师,都是那高侍郎蛊惑人心,他一个侍郎本管不着政事,却偏要横插一杠子,下官一时耳根子软,被他吓到了,这才稀里糊涂鬼上身的害国师受罪,国师,下官有罪,请国师鞭挞!”说着递上背着的荆棘。

楚离听得心内冷笑,这州牧真是推得一手好责任。扫一眼荆棘问,“高允现在何处?”

“他奉诏回京,两日前已经启程了。”州牧说完又连忙补充,“不过国师您请放心,下官已经将此地事情详细奏禀圣上,还参了高侍郎一本,快马加鞭的送了去,很快就有结果了。”

楚离一惊,“你说了上谷公主在东泰州的事情?”

州牧点头,他将事情全部报了上去。虽然按其本意,是一个字都不想提的,毕竟皇族贵胄在他管辖内受重创,凶手还找不到,按罪论处,他可过失不小。但是此事非同小可,还有那高允掺和了一脚,他若不抢先一步,只怕到最后会更糟。

可楚离想的却显然不是这。她可还记得,上谷公主是逃出来的,倘若现在被这州牧给报了上去,那皇帝岂不就知道了公主的踪迹?

想到这里,她连忙起身去找拓跋迪,谁料刚出了门,却遇上了驿站守吏,“国师,高大人走之前嘱咐小的将这封信交给你。”

说是信,却只是一张纸对半叠了下。也太不正式了。楚离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君子可欺之以其方。

楚离心中一震,恍若醍醐灌顶。君子可欺之以其方,她如今这种众矢之的的处境,不就是因为她固守着君子之道,坦荡以诚不欺人不妄言,所以才被人利用?就像因公主中毒入狱的事情一样,这件事上,楚离没有辩解,她认为如果上谷公主确实是因为她的血而中毒的话,那她理应受罚。这是她的“方”,君子罪己不怨人,所以高允可以进言让她入狱。甚至,可以让她因此丧命。因为她自己承认了。她因为自己的君子之道,而被人利用害了自己。

高允是要给她一个教训啊。

楚离攥紧了纸条。

待回到公主下榻处,她本要告诉拓跋迪州牧奏本的事情,然而手上的纸条一膈,她犹豫了下,眼神闪了闪,转身离去。

·

公输定和珠儿见楚离出来,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待休养了几日,一行四人再次从东泰州出发前往华州上洛郡。很快就到达华洲境内,只是越来越临近上洛郡的时候,楚离越显得心神不宁。

珠儿低声问,“楚姐姐,你怎么了?”

“没,”楚离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上谷公主看她一眼,“近乡情更怯吧。”

楚离吐出一口气,笑答,“不止。”待她们在上洛郡落脚时,楚离越发显得不安起来。

“怎么了?”上谷公主问,“不就快到家了?”

“嗯?”楚离回神,恍然道,“我明白了!”

“什么?”

“我是怕师姐。”楚离讪讪地,“走的时候没跟她说,就留了封信,师姐回头一定不饶我。”

上谷公主一声轻笑,“还有能让你害怕的啊?”

楚离一愣,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怕,就是有点怯。你不知道师姐多厉害!”

“有多厉害?”

“嗯~”楚离想了想,“这么说吧,这么多年我和师姐过招,输赢掺半。我怕她,不是因为怕她奇招百出,而是怕她生气。”

“过招?”

“就是五行术数,阴阳八卦之类的。”楚离说,“师姐善结阵,我善破阵。她结多少我破多少,呵呵,”楚离得意道,“从没败过。”

“啊,对了!”楚离恍然惊呼,“你们暂时都不能跟我回去。我得先回去破了师姐的阵法,然后跟她打声招呼,不然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只怕还没刚进去呢,命就没了。”

“怎么说?”

“师姐的阙月阵尤其厉害,她经常在我们山门前设阵法,鸟兽误入其中都得重伤,要是人进去了……多半有进无出。不过我是不怕啦,破阵我很在行。”楚离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只是这次不同,我留书出走,师姐一定不轻饶我,回去不定有什么等着我呢。我自己的话,还好应付。要是再加上你们,我一定顾全不来这么多人。万一伤到你们就不好了。”

她便独自一人回去。

待翻过一座山,又沿着一条河走到尽头时,楚离转了个弯,隐入一片蓊郁中,再出来时,眼前景色已经大变。首先是一条古藤缠绕簇拥的石路,蔓延向上,石路两侧长满青绿色苔藓,古藤蜿蜒攀援,紧紧抓缚在石块缝隙里。

楚离不由露出了笑意,大喊一声,“师姐,我回来啦!”

说着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古藤上砸过去。可古藤并没有反应。楚离“咦”了一声,嘀咕道,“难道阵法又变了?”

她凝神打量八卦方位,目光炯炯,先是踏出右脚脚尖踩在了石路上,然后一路穿梭过去。竟然安然无恙。

“师姐竟然没有设阵法!”楚离大奇,忽然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是因为没有痊愈,身体不好?”这样想着,就再也耽搁不下去了,拔足狂奔。

很快绕过扑朔迷离又曲折的山路,走到一处瀑布前,绕过瀑布踏进一侧的巨石上,纵身一跃,消失在瀑布之后。原来此地有个障眼法,那瀑布一旁的巨石是个遮掩物,从巨石斜过去,就是一方平原,临山涉水,碧绿的平原上有一座精巧的二层木楼,用些许篱笆墙围出了一个院落。木楼周身有些绿色的嫩芽已经生发,衬得木楼生机盎然。

“师姐!”楚离心中急切又欢喜,快步跑了过去,可谁料还没刚到门前,迎头掉下一阵土,哗啦啦全砸她脸上。

楚离反而咧嘴笑了。因为这样的石霂才让她不觉得有事。

可她的笑容没持续多久,因为她发现,脸上不止是土,里面有……幼蛇。

“啊~~~~~”楚离吓得花容失色,一蹦三尺高,脑袋直接撞到了门梁上,这下更好,扑通一声掉落一桶水,正好冲掉了她身上的幼蛇。可楚离不敢庆幸,她不认为石霂会这么好心,果然,她又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那根本不是水,而是泥浆,只不过是过滤罢的泥浆,而且有股甜甜的味道。

楚离再不敢往上碰,她小心翼翼抬起脚,低下头,正要下脚时眸子一紧,慌忙又要抬,然而已经晚了,地上突然生出一朵花来,缠住她脚腕,那花却是铁花,楚离急忙想要挣脱,然而她挣扎时,却发现铁花里冒出了嗡嗡乱叫的蜜蜂……

眼见着成群的蜜蜂直往她身上扑,楚离恍然大悟,刚刚泥浆里的甜味是蜂蜜!然而,这丝毫不能改变蜜蜂朝她扑过来的事实。

楚离大惊失色,无奈之下用力往一侧撞,果然木墙一侧被她撞开了小门,她连忙上身倒进去,只是脚腕还没铁花缠着。楚离脚腕翻转,与铁花角力,巧劲之下,终于挣脱了它,这才能全部藏身于木墙内。然而还没容她松一口气,楚离就一脚踩空,直接掉了下去。

“你竟然把我的木墙下面给我挖空了!!石霂!”楚离恨得咬牙切齿,“你太狡猾了!”

那木墙内的地面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乍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然而土下却是空的。她刚掉进去,洞里突然又伸出铁花来,扣住她的四肢和身体,将她牢牢绑在洞里。

她刚骂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冷笑道,“不知道哪个不自量力的,想破我的阵法,我们家门是这么轻易进出的?”

可不是石霂。

楚离气得牙痒痒,大喊,“石霂!你快放我出去!”

她喊着,仰头看见上面露出一个淡青色衣角来,接着看到那衣角绕了一圈,又走了……

“石霂!”楚离喊罢又连忙改口,“师姐!好师姐,你快放我出去吧。”

这句话说罢,那衣角才有重新出现,她便看见石霂笑吟吟地蹲在旁边俯视她,“哟,这不是大魏的国师吗?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石霂——不,师姐,”楚离讨好地笑道,“好师姐,你看,咱们许久不见,我甚是挂念师姐。你快放我出去,好好叙叙旧。”

“挂念?”石霂皮笑肉不笑地睨她,“八月离开,年关都没回来,离去半年之久只得一封信,好师妹,你还真是挂念我啊。”

“这……这不是有事耽搁了吗?”楚离越发笑得讨好,“我可是日日想着你呢。”

“是吗?那你便再多想几日好了。”说罢,悠然起身,竟要离去。

“啊救命!师姐!”背后传来楚离惊慌失措的声音,“师姐快救我!”

石霂狐疑地转身回来,看看她,“莫耍诡计,今儿你是在这洞里待定了。”她刚说罢,忽然发现木门从身后砸过来,便是一惊,本要避开然而重伤未愈,行动不似以往灵活,就那么一脚踩空落入洞里。

正落在楚离身上。

那洞口本就不大,勉强够两个人站定脚跟。石霂落下来,很快铁花也重新勾出来缠住她四肢,楚离哈哈大笑,“石霂,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石霂恼得瞪她,“要不是我……”却及时住了口,没提受伤的事,“岂能让你得逞。”

楚离本也觉得奇怪,她只是想震动机关,放下木门砸一下石霂的,谁曾想石霂竟然也掉了下来,这可真不像石霂的实力。如今听她语焉不详,忽然想起公输定说她生病的事情,这才清了清嗓子,靠过去脑袋蹭了蹭她,“你生了什么病?”

石霂睨她,“就知道穗穗嘴不牢靠。”

“嘿嘿,”楚离笑说,“穗穗可是我好朋友,当然听我的不听你的。你到底生了什么病?竟然要师父给你医治,现在怎么样了?”

“本来是快好了,”石霂没好气地嗔道,“可被你这一砸一摔,怕是又要伤了。”

楚离皱眉,“旧疾?”她忽然捏住石霂手腕,往她脉搏上搭。石霂连忙挣脱,“你可别了,就你那半桶水的,还给我看病。”

楚离羞恼,“你不要小瞧人!”于是又去捉她手腕,石霂挣扎着就是不让她抓住。楚离急了,一口咬住石霂脖子,“你再动,我咬你!”

“……”石霂僵住了,脖子上是楚离温热的唇,她咬咬牙,下巴忽然用力磕在楚离歪着的脸颊上,楚离哎呦一声松了口。石霂连忙避过去,脸上闪过一抹红,却转过脸去,啐她,“无赖!每次都用咬的!”

“说的好像你没咬过我似的。”楚离不以为然,又仰头给石霂看,“你自己看,这牙印都没消呢。”锁骨处确实有一排几不可见的淤青,那就是石霂咬的。

她俩从小到大过招,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赢过对方,四肢牙齿头发,能用的都用过了。

石霂哼了一声,只作听不到。

“哼什么哼,你自己的铁花自己不松,还真打算在这过夜啊。”楚离幸灾乐祸。铁花只有一个机关控制,只要石霂松开她自己,楚离也会被松开。

石霂斜睨她一眼,“过夜就过夜。”

她俩也不是没有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的经历,故而在这洞里过夜也不算个事儿。只是如今石霂重伤,实不该再受寒。楚离虽然不知她重伤,但到底也清楚她身子不适。又想到石霂之所以这次下手这么重,多半是由于楚离她自己留书离家,说到底是她理亏。于是轻咳一声,笑出了两个锃亮的小虎牙,讨好的娇娇糯糯一声喊,“师姐~~~好师姐,人家知错了嘛!以后再不这样做了!我发誓!”说着比出两根指头来,她和石霂几乎身体紧紧相挨着,所以指头戳到了石霂手背。石霂低头扫一眼,“啪”一下打她手背,“誓言可是胡乱发的!”

楚离连连点头,“师姐教训的是!”又凑过去伏她脖子上蹭了蹭,撒娇道,“师姐,咱们出去吧。这里又冷又湿,我可是刚刚从牢房里出来,现在又要坐牢……师姐,师姐~~~霂霂~~~”

石霂被她喊得身上起了一层疙瘩,抖了抖身子道,“好啦好啦。”嗔怪地看她一眼,楚离没看见她动了哪里,就见身上的铁花全散开,消失在石壁里。

四肢终于活动自如了。石霂还正打着身上泥土,楚离一下扑她怀里去了,“吧嗒”一下亲在她脸上,“师姐师姐,我想死你啦!”

石霂一脑门黑线,脸上还疑似有些红云,揪住她耳朵就往下拽,“你给我下来!一身都是土!”

石霂有洁癖,楚离当然知道。可她不仅不松手,还故意在她身上蹭了蹭,石霂刚刚打干净的衣服,很快被她蹭的又脏又黏,不仅有土还有蜂蜜浆……石霂气得发抖,可楚离八爪鱼一样揪不下来,脑袋还灵活地躲开老远,揪不着耳朵,石霂急了,张口咬在她肩膀上……

“啊呦——”

·

她们灰头土脸的从洞里爬出来。

石霂冷着张脸,对自己被楚离蹭了一身的土和泥浆十分嫌弃。转头又看见楚离一脸阳光灿烂的大大笑容,就更嫌弃了。甩甩袖子,理都不理她,急匆匆去沐浴。

楚离因为自己扳回了一局心情大好,看见石霂匆匆的步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石霂听到动静,转身看她一眼,见楚离得意洋洋地大笑,更是恼得磨牙。楚离见状,连忙扮乖,笑眯了眼睛捧着脸看她。

那模样像个乖巧的小动物在讨主人欢心,石霂没忍住,唇角就露出笑意来。

偏偏楚离又是个眼尖的,见状又要往前扑,石霂连忙正色,“不许过来!”

楚离不满的撇撇嘴,听言站定不动。

石霂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几次,果然见楚离乖乖地站着没动,这才松了口气。再转身走时,眸中就带了笑意。终是没忍住,她低头一笑,唇角弯弯的,眸子里灿若星辰。多亏没让楚离看见,不然她又得扑过来。

楚离见她走得远了,自己跑回房间里倒了水喝。喝完就舒服的倒在了她自己的床榻上。这间卧房里有两张床,一张她的,一张石霂的。只不过自从她十五岁之后,石霂就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只是偶尔楚离自己不愿意一个人呆着,就跑到石霂房间里蹭她的床。

她离开了半年之久,再次见到房内的东西,感到无比亲切和眷恋。她打量着房间内的物什,见东西都一尘不染井然有序,不由得乐呵,“有个太爱干净的师姐真是好。”遂抱着自己床上的被褥滚了滚,舒服的一塌糊涂。也不管自己脏兮兮的弄脏了床单等。

她半裹着被褥趴在床沿上,露出脑袋来,就看到对面石霂的床榻。那里已经很多年没人睡过了。楚离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石霂的情景。

那年她才八岁。楚谦去世不久,她就跟着成公来到这深山中来。可是成公却不怎么管她,山林间不缺吃喝的,楚离就自己觅食。那时候,他们的房子还只是个茅草屋,十分简陋。不过好歹能遮风避雨。她秋天的时候到深山来,第二年夏末的时候,成公带了另一个女孩回来,那就是石霂。

可那时的石霂远不是现在的模样。楚离第一次见到她时吓了一跳,幼时的石霂从脖子到脸上都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来很狰狞。比这血痕更让楚离不适的是,石霂整个人散发着阴郁死寂的气息,一双眼睛里带着宛如死人的冷漠。小小的楚离看着她,吓得暗自咽了口水。

成公对楚离说,这是石霂,是你师妹。

没错,一开始的时候,楚离才是师姐。尽管她比石霂小了四岁。可谁让她入门早呢!

楚离强自按下心中怯意,走上前去说,“师妹,你好。”

可石霂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完全没听到她说话似的。楚离忍不住哆嗦了下。

成公就幽幽一声轻叹,摸了摸石霂的头,柔声说,“石霂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你的师姐楚离,虽然她比你小了点,但以后会好好陪你的。”

楚离躲在成公身后,探出脑袋来看着石霂,接口道,“嗯!师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可惜石霂根本没反应。

不过楚离还是很高兴,八|九岁的楚离还不能翻越高山,没有临山友人。所以对于年幼的楚离来说,多了一个人陪她玩耍,她很开心。可显然石霂并不喜玩耍。她整日只是冷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小小的茅草屋里,楚离和她睡在正对面。成公就在门外守着。楚离在床上不老实,总爱翻来滚去的,直到睡着才会安静下来。可石霂不一样,石霂很少待在床上,只有夜深时才和衣躺下。悄无声息的,在床上也安静地恍若不存在。

楚离有时候半夜醒来,都觉得哎呀,这个师妹怎么这么安静。又寡言少语的。楚离跟她说话,她很少带理的。

不过石霂干活却不会偷懒。在这深山里生活,衣食住行都得自己动手。她们的茅草屋后有一块稻田,左侧有一块菜地,稍微高一点的山上还找到平地种了小麦。这些都得成公和楚离自己动手栽种。楚离发现,石霂虽然话少——不,确切的说,几乎不说话,只有成公问她话时才勉强开尊口。楚离很多时候都是自说自话,反正石霂听见也不回答——但做起事情来却是丝毫不含糊的。

楚离还记得石霂主动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喂!”

没错,就是这个字。那天她们去后山采药,石霂可能没爬过山,一脚踩空崴了脚,疼得直冒冷汗。楚离急的手忙脚乱,像个怪力萝莉一样背起她就走。石霂一句话都没说,任由她背着下山,回到草屋里,楚离乱翻草药,整个草屋都快被她拆了。

然后疼得脸色发白的石霂主动跟她说了第一句话,“喂!”

楚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惊喜地转身看她,“师妹!”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石霂微微侧了侧脸,低声说,“川掌莲在你药篓里。”

楚离这才发现,被自己挂在腰间的小小药篓里露出一株针状绿叶,恍然道,“难怪我找不到呢!”她嘿嘿一笑,跑到石霂身边,“谢谢师妹!”

石霂皱眉,动动唇却没说话。

楚离有些失望,不过反正她也习惯了。先给她冷敷脚腕,嘱咐她躺下别动,就自己跑去煎药。

待到入夜,楚离强撑着困意走到石霂床边,要帮她脱鞋袜。石霂挣扎了下,争不过也就由她去了。一直到半夜,楚离难得醒了过来,在床上滚了滚,迷迷糊糊地下床去看石霂,谁知道不看不打紧,一看石霂竟然浑身直哆嗦,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楚离顿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忙叫她,“师妹,你怎么了?”

她喜欢叫她师妹,虽然暗地里楚离总叫她木头人。对这个师妹,楚离渐渐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她好像很开心自己有一个妹妹一样,处处让着石霂照顾她。所以整天师妹不离口,叫的可欢。

然而石霂听着却一点都不开心。被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小人儿一口一个师妹叫着,那人还一脸洒满阳光的笑,让她渐渐愈发不乐意这个称呼。

所以那晚又听到楚离喊她师妹,她头一次发作出来,“不许这样称我!”尽管她声音如此虚弱,可楚离还是听见了,“啊?”

又见石霂虚弱之极地郑重看着她道,“不许喊我师妹。”

哎呦,楚离那颗稚嫩的少女心哟,听见她这么冷冰冰又决然的话,霎时间碎了一地。她撇撇嘴,眼睛就模糊了,却还固执地嘟囔,“师妹师妹,就是师妹!”口里说着,还是不忘去探石霂额头,见石霂额上冷汗直冒,却没有发热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去探她脚腕,脚腕处也并无一样,草药也上的好好的,所以,刚刚她是在哆嗦什么?而且声音还这么虚弱。

“你怎么了?”楚离委屈归委屈,却不能不管她,还是开口问,说着却又不甘心地故意加了句,“师妹!”

石霂被她气到,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也不发抖了。

楚离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应,也恼了,转身就回自己床榻。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故意端着架子大喊一声,“师妹,睡觉!”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楚离因为不放心,第二天半夜也醒了过来,结果发现石霂还是那样屏息凝气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额上还是冷汗连连。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楚离大惊,才意识到,难道石霂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等到第六天,楚离干脆不说话了,整个人直接钻进石霂床上抱住了她,“你怎么了?”

石霂一下安静下来,闷声道,“放开我。”

楚离不答,反倒打了个呵欠,“师妹,我又困又冷,你快别说话了,好好睡觉。”

石霂推了推她,楚离反而愈发用力抱紧了她。推了几次没推动,石霂累得手酸。她自然比不上楚离力气大的像小牛犊。

于是两人一夜安眠。

第二天楚离醒来时,石霂已经不在床上了。不过被子还是好好地给她盖着,楚离咧嘴一笑,觉得自己的师妹还是很懂事儿的。

接下来几天,楚离每到半夜都跑到石霂床上去,刚开始石霂还推一推,后来都懒得理,甚至还主动给她留出了位子来。

直到有一天,楚离想睡觉就直接跑到石霂床上去了,没过一会儿就被石霂推醒,“喂。”

楚离揉揉眼睛,“你应该叫我师姐,”她嘟囔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拍拍一旁的空位,“上来吧,师妹。”

石霂也就依言躺了上去。可没过一会儿,楚离就觉得不对劲,手臂上有个又凉又滑的东西绕来绕去,她睡意正浓,不耐烦地伸手去抓,一抓到眼前,绿油油软腻腻一条,“这是什么?”

石霂面无表情地躺着,“蛇。”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楚离顿时吓得惊跳起来,差点没蹿出去。

石霂安然躺着,看她在一旁手足无措地乱跳乱扭。

楚离一下扑在她身上,“师妹师妹,快救我!”

难得石霂面瘫脸上露出笑意,“叫我师姐。”

楚离哪儿还有脑子思考,从善如流地大喊,“师姐,师姐,救我,快快!”

石霂岿然不动,“我救了你,以后你要喊我师姐。”

“好好好,师姐师姐,你快,你快!”楚离要吓哭了。

石霂这才手一抬,揪住那翠青蛇扔了出去。

楚离已经吓得虚脱了,缩在石霂怀里一动不敢动。

石霂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师妹,别怕。”

楚离带着哭腔,虚弱地说,“师妹,我中毒了,我要死了。”

石霂忍不住一声轻笑,“翠青蛇无毒,还胆小怕人。另外,你要叫我师姐。”

“什么?”楚离这才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为什么叫你师姐!你是我师妹!我好不容易有个师妹。”

“唔,你刚刚答应我的。”石霂歪头笑了笑,满是得逞的欢快,“师妹,你忘啦?”

楚离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迷迷瞪瞪地忽然就心软了。她之所以每晚蹭摸到石霂床上来,其实是猜到石霂在害怕。也许是害怕黑夜,也许是害怕独睡,又或者是害怕别的什么,楚离不知道。她只是心疼她。她拿这个长她四岁的木头脸当亲人,当妹妹疼爱。楚离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她如何看不出石霂的硬撑和要强,所以对此只字不提,只赖皮地每到睡觉时跑到她床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这时她们相识相处半年了。半年时间,楚离第一次看见石霂的笑,还笑的这么欢畅,她没来由地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俯身吧唧一下亲到石霂脸上,欢快地大喊一声,“师姐!”

石霂顿时红了脸。一把推开她,“不得无礼!”

“那我还叫师妹。”楚离伸出手,又把她拉到怀里去了,“反正我可喜欢有个师妹了。”

石霂哼了哼,“难道你有师姐吗?”

楚离摇头。

“那不也是好不容易有个师姐?”她们肩并肩躺着说话。

“可是师妹好玩啊。师妹师妹,多好!”

“不行!我比你大!”

“我比你先入门!”

“师父说,你根本没拜在他门下。”

“谁说的!反正我比你早。”

“你耍赖,叫我师姐!”

“好的,师妹。”

“……”

她们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不过后来楚离还是沦为了师妹,因为石霂竟然较真地专门去找了成公,问成公楚离到底有没有拜在门下。楚离在一旁挤眉弄眼,成公乐呵呵地答,当真要算的话,离儿还没哪。

石霂意味深长地看楚离一眼,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师妹!”

楚离黑了脸,“石霂!”反正就死活不叫师姐。

不过石霂有成公撑腰,楚离再也不能耍赖喊她师妹了。

好好一个师妹变成了师姐,楚离心里可不痛快,于是整日里和石霂作对,两人斗智斗勇,楚离渐渐地习惯了在外人面前顺她的意。不过私下里,她还是一句句喊石霂,有时候发腻地喊霂霂。

十年光阴转眼过,石霂再也不是当初刚来时的模样。楚离却还是当年的楚离。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啊。陷在回忆里的楚离回过神来,嘴角噙着笑意。眼珠一转,她从床上爬起来,起身去找石霂。

而石霂,正在后池沐浴。

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顿时抽了嘴角,“楚离,你给我滚出去!”

可是说话间,楚离已经露出头来,灿灿一笑,“我也要沐浴!”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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