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外侯着一队鸾驾,刘全征了一征,上前问道:“皇贵妃娘娘也在宁寿宫吗?”
前头一个宫女道:“回公公的话,前些日暹罗进贡了一种美颜茶,娘娘特送来与两位公主共品。”
刘全“哦”了一声,道:“杂家奉圣喻,带这位吴公子觐见端福公主,妨请通禀娘娘一声。”
那宫女应了一声,看了吴歌一眼,匆匆进去禀告。不过一会,转身出来,道:“娘娘请两位进去。”
吴歌随刘全踏入宫门,穿过一个庭院,帘门挑处,一个白影“飕”地窜了出来,扑入吴歌怀中。吴歌喜道:“夕舞。”抱住了这只通灵的小白狐,只觉得它胖了不少。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快进来,快进来,姐姐都等心焦了。”
又一个女子声音轻叱道:“寿宁,你都九岁了,怎么还是这般大呼小叫,不要失了公主典范。”
这个声音虽然柔媚,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不是毓秀公主的声音,应该便是那个皇贵妃娘娘的。吴歌心跳加速,低头而入,他并不懂宫中礼仪,进入内堂之后,举目四望,只见前方锦榻之上,坐着三人,右边一人,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正是一别数月,念兹在兹的毓秀公主,数月不见,她虽然清减了许多,但娇美中更有楚楚之姿,更令人心生怜爱。她一双剪水秋瞳般的美目望着吴歌,眼中满是欣喜激动之情,双颊绯红如霞,只是碍着旁人在场,不敢越礼。
她身旁偎着一个八九岁的宫装女孩,甜美贵气,便是那寿宁公主。吴歌满腹话语,一时心情激荡,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道:“公主……”
忽听旁边有人叱道:“大胆。”
吴歌微微一惊,这才注意到左首坐着的这个宫装丽人,这女子雪肤花貌,美艳之极,与毓秀公主坐在一起,并不见如何黯然失色,只是她眉梢眼角中隐带戾气,神态中不似毓秀公主那般纯真无邪,不免沾了烟尘气,稍稍不及,这时她一双媚目瞪视过来,吴歌不由心中一凛,只觉这女子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宫装丽人见吴歌大咧咧的直视着她,不由更是恼怒,喝道:“好大胆的刁民,见了本宫,为何不拜?”
吴歌见她盛气凌人,心中不爽,暗道:小爷我拜天拜地拜父母,你这妇人又是什么东西,要我给你下拜。想到父母,霍地一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看着这女子眼熟,这宫装丽人似乎与自己记忆中的娘亲有七八分相似,难怪似曾相识。
这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与自己娘亲如此相似?吴歌心中大疑,忍不住盯着那宫装丽人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象。那宫装丽人被他瞧得俏脸一红,怒道:“无耻狂徒,给本宫拿下。”
毓秀公主大惊,道:“娘娘……”已有两名太监左右夹上,要拿吴歌,手刚刚碰到吴歌的衣裳,陡然间如遭电击,惨叫一声,直跌出去,“碰”的一声,撞倒了当中的紫檀桌子。
那宫装丽人大惊,尖叫道:“你……你敢犯上?刘全,你还不护驾?”
刘全十多日前,在雁荡山被吴歌搅了大事,铩羽而归,左前臂衣内至今还上着夹板,心中对吴歌恨之入骨,只是一来武功远远不及,二来不知皇帝为何看重吴歌,所以不敢妄动,他有意让吴歌得罪这个宫装丽人,乃是因为这个宫装丽人正是万历皇帝最宠幸的郑皇贵妃,这女子虽然艳冠六宫,但心胸狭碍,睚呲必报,让她与吴歌结下梁子,在皇帝耳旁吹风,便能给吴歌埋下无妄之灾。
直到此时,刘全方才上前挡在郑皇贵妃身前,喝道:“吴歌,皇贵妃凤驾之前,你敢犯驾?还不跪下请罪。”
毓秀公主花容失色,急忙站起,俯身下跪,道:“娘娘,我大哥一介布衣,不知宫中礼仪,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拉了拉吴歌衣襟,示意他跪下。
吴歌念及毓秀公主的难处,心中叹了一口气,跪了下来,道:“草民无知,请娘娘恕罪。”
那郑皇贵妃见吴歌服软,登时来了劲头,又端坐了身子,道:“刘全,犯驾之罪,该当何责?”
刘全阴阴的道:“其罪当诛。”
吴歌剑眉一挑,便想发作。忽听那郑皇贵妃道:“虽然可诛,但眼下皇上正是用人之际……”又看着毓秀公主,道:“……又有公主求情,那便由公主代为受罚,着公主禁足三个月,不得出宁寿宫一步。”
吴歌心中一惊,暗道:这女人不罚我,却去罚公主,那是何意?是要我投鼠忌器吗?若然如此,那是她的意思,还是万历的意思?他虽然不明白禁足之罚,但依稀觉得是软禁之意,心中暗自冷笑,我吴歌要带一个人走,纵然是这深宫大内,只怕也拦我不住。只听毓秀公主早已应声道:“谢娘娘恩典。”语气中显然松了一口气,只要吴歌无碍,她自己受点责罚委屈,那都没什么。
那郑皇贵妃道:“回宫吧。”便有宫女太监上前伺候移驾。刘全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位平日里飞扬跋扈的皇贵妃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如此便放过了吴歌?只得拜送道:“恭送娘娘回宫。”
那寿宁公主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吴歌,母妃一走,立刻跳了上来,捏了小粉拳便想捶吴歌,可是想起刚刚那两个太监,便不敢捶下去,撅了小嘴,道:“姐姐那般想你念你,你却一回来便害她受罚,你有什么好?姐姐要这般为你,是不是你懂妖法?还是蛊惑人心的妖法。”
吴歌被这小女孩逗得微微一笑,道:“我不会妖法,但我会仙法,我有更好玩的仙法,你要不要看?”
寿宁公主大喜,道:“要看,要看,快施展出来。”
吴歌看了刘全一眼,道:“仙法是至纯至净之术,这里有个阴阳不调之人,不免亵渎仙术,施展不出仙术真正的威力了。”
寿宁公主奇道:“阴阳不调之人,是谁?”看着刘全,突然恍然大悟,道:“喂,你出去。”
刘全脸色难看之极,道:“外臣本不应见内宫,更何况吴公子只是布衣。奴才若不在场,恐对公主清誉有累。”
寿宁公主恼道:“我这里还有宫女嬷嬷,有这么多人在,要你这太监多事?你出不出去?你不出去我就拿棒子撵你了。”
刘全脸上阵青阵白,只得道:“那奴才就在外面伺侯。”看了吴歌一眼,退出门去。
寿宁公主见他离开,突然低声道:“我把他赶出去了,你有什么话,快对姐姐说。”
吴歌吃了一惊,看着这位人小鬼大的大明公主。只见她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到里间喝茶,不会偷听你们说话。不过,一会说完话,你可要变戏法给我看,要不然我治你的罪哦。”说完,拉着几个宫女,到里间去了。
吴歌忙道:“公主在宫中,可有受委屈?”
毓秀公主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皇帝有求于大哥,所以对我还好,又有寿宁公主照应,一切还好。大哥远赴东瀛,别来……无恙吧?”顿了一顿,颤声问道:“夕舞呢?她怎么没跟大哥一起来?”
春田淳子自觉愧对毓秀公主,所以不敢前来相见。吴歌也不想她随自己犯险入宫,所以叫她在宫外暂侯,此时见公主无甚大碍,吴歌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夕舞在宫外侯命,公主放心,此行总算有惊无险。”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耳根发烫,别来数月,平素里自觉都有千言万语,现在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吴歌忙道:“皇帝发兵援朝了吗?”
毓秀公主道:”两月之前,天朝派遣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祖大人率三千铁骑入朝,却在平壤中了日军的埋伏,听说……几近全军覆没。”
吴歌大吃一惊,他长在辽东,耳闻目睹,素知辽东铁骑是大明王朝除了戚家军外,战力最强的铁军,当年在李成梁的带领下打得蒙古,女真各个部落闻风丧胆,而祖承训是李成梁的得力下属,从伍多年,经验不可谓不丰,居然遭此败绩,不由失声道:“日军战力有这么强?”
毓秀公主道:“那也不是日军的战力便强过天朝铁骑,只是他们奸诈而已,驻守平壤的日军有两万之众,又预先设伏,所以祖大人才措手不及。”
吴歌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放心,朝鲜与大明唇齿相依,我想朝廷断然不会置之不理,说不定经此一役,更会引起朝廷重视,大力相援。”
毓秀公主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两人还待再说什么,刘全已在外叫道:“吴公子,时侯不早了,该回宫复旨啦。”
吴歌无法,低声道:“公主放心,吴歌此次定然想法子带公主离此是非之地。”
毓秀公主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道:“但教大哥平安,毓秀在哪里都会为大哥祈福。”
吴歌觉得她此话有些突兀,征了一征,还想再问,刘全已催个不停。吴歌无法,只得道:“珍重。”随刘全回“乾清宫”复旨。
将近“乾清宫”时,便见有三人从宫门中匆匆出来,先头两人身着朝服,头戴乌纱,是两个官员,后面跟着一人,青衣青帽,似乎是个庶人,虽然隔了较远,但吴歌何等目力,一见之下,登时寒毛都竖了起来,失声叫道:“沈惟敬?”
那人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吴歌更确定无疑,当即身法展动,如箭离弦,猛冲了上去。
刘全大吃一惊,不知道吴歌突然发什么疯?这深宫大内,万一惊驾,那可是株连一片,想去拦截,奈何他身法虽快,但既被吴歌起步在先,急切间哪里追得上,只三五个起落,便见吴歌已冲到那三人面前,伸手抓住了那青衣人的手臂。
那青衣人吓得大叫,吴歌回手振臂一挥,一股罡气发出,阻住了冲上来的刘全和几名侍卫,叫道:“沈惟敬,你可记得我?”
那青衣人定睛一看,惊道:“吴……吴……吴……歌。”
吴歌更确定这人是沈惟敬无疑,一时百感交集,道:“沈惟敬,你居然没死。”
沈惟敬道:“是,是,我还没死。”
在场众人听到他们两个这几句怪异的对话,无不愕然。沈惟敬身旁那个精瘦的官员喝道:“你是什么人?皇宫大内,胆敢放肆。”
吴歌认得这个官员正是自己上次夜深宫时,在“乾清宫”顶见过的那个兵部侍郎宋应昌,又见四周一众侍卫剑拔弩张,也不想把事情搞僵,当下放开了沈惟敬,淡淡地道:“你为何在此?”
宋应昌道:“我不管你们之间先前有什么恩怨,但这位沈先生已经是钦点的赴朝特使,皇命在身,谁人敢无礼?”
吴歌微微一惊,道:“赴朝特使?”
沈惟敬不自觉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宋应昌身旁那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官员原本被吴歌那迅如雷电的一扑吓得说不出话,只道宫里来了刺客,这时见局势在控,登时官威复生,喝道:“刘公公,这人是谁?惊扰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还不将他拿下。”
刘全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吴公子,奉旨觐见皇上。”
那官员一惊,又打量了吴歌一眼,竟不知说什么话。还是宋应昌老到,打圆场道:“石大人,我们还有公务在身,不宜久耽,这便走吧。”
那石大人才道:“晤,那走吧。”三人便即离去。吴歌实在忍不住,叫道:“沈惟敬,你是怎样生离那岛的?”
沈惟敬身子微微一震,却不停步,径自走了。刘全道:“吴公子,这便请吧,皇上是万乘之尊,如何能久等啊。”
吴歌无奈,复进“乾清宫”见了万历皇帝。万历道:“既见了公主,想必心安了。”
吴歌二话不说,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万历脸色微微一变,暗道:这小子竟然将东西随身携带,看来是自恃武功高强,浑没将皇宫大内放在眼里了。心中恙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早有一旁太监接过包裹,打开之后,将里面一卷厚厚的书辑呈在万历面前。
万历心中早已跳如鹿撞,当下缓缓翻开书页,只看了数眼,脸色已是勃然一变,喝道:“吴歌,你好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