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下云雾缭绕的东阁山,幻境自然而然的就解除了,虞府恢复了如今的气派,但在画文眼中,早已死气弥漫。
“就我们俩……成吗?”画文有些犹豫,他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黛东君的故事线不崩坏,他虽然避开了被虞亚杰谋害,但眼前的局面又未尝不可能是个阴谋?
黛东君高昂起狼首,青色的眼眸目光如刀:“你是在怀疑一个即将得道升仙的妖仙的实力吗?”
画文:“…………”他好像更激起了这家伙的斗志。
“没怀疑没怀疑!”画文哭笑不得地抱住了黛东君的耳朵,立起身来,“那你可要注意安全!我可等着你带我脱离苦海呢。”
“知道了,你小心点就成了。”
黛东君二话不说,嗅着虞府若有若无的死气追踪而去。
之前这诅咒的痕迹埋得很深,上一次到访的黛东君只能隐约感知,不能知道具体位置,也不敢轻举妄动,怕对方发觉了遁地而逃。
而这次有了画文作为血脉的指引,寻找祸源的难题迎刃而解。
此时正是傍晚,没有小辈在家的日子,虞府只有老夫人在,家里的下人都恪守陈规安静本分,所以府上清静得不像大户人家。
画文却觉得,这清静得有些诡异了。
黛东君带着画文,刻意去了老夫人房里转了一圈,她正在窗口望着天空的飞鸟出神,手里攥着一方刺绣手帕,是她亲手给孩子们绣,如今却没有一个孩儿回来看她。
画文看得她孤苦一人,鼻尖不由得发酸,从黛东君的背上跳下来,悄悄走到近前,屈起前腿朝着老夫人垂下头,算是给她磕了个头。
老夫人似有所感地朝画文的方向看了过去,手下一松,刺绣手帕掉了下来,上面绣着一只毛绒绒的白狐狸,旁边的小字用红线绣着“阿文”。
“……阿文?”老夫人对着虚空呢喃道,“阿文,回来了?”
门口的下人都静默着,老夫人时常犯癔症,这样对着空气叫人的事时有发生,他们就当没看见。
画文僵在原地,他觉得老夫人应该是真的发现了他,只是无法看见而已。
没有人说话,画文也没出声,老夫人就像是明白了一切一般,长叹了一声:“要走啦,阿文,你跟你尤姨娘一样,都要离开了……”
“你尤姨娘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谁?”老夫人混浊的双眸忧心忡忡,“她跟狐狸做了交换,你呢?狼老妖还是要带你走……娘留不住你,留不住,是我太执拗,你不是普通人,哪里有起死回生的婴儿……”
画文怔怔地看着她,原来老夫人都知道!
她虽然神志不清,但什么都明白。
说到底,神志不清的人究竟是谁,画文已经没法决断了。
老夫人絮絮说道:“成秀到我家投亲戚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小时候差点被卖了,是只狼妖救了她,她觉得狼都是好妖,我不觉得,狼妖会把阿文叼走,不是好妖!”
黛东君在一旁听着,似乎是想起了曾经救过一对母子,助两人弑父杀夫脱离苦海,后来被东阁仙君惩戒,一切都忘了。
如今听得老夫人的话,他逐渐想了起来,不禁汗颜……他的确是要把画文叼走。
画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夫人总让他提防狼老妖,原来因果轮回,自己终会被他带走,老夫人早已料到了。
“呃……母亲,黛老板不坏,他是个好人!不,好妖!”画文小声解释道,虽然他知道老夫人应该听不到。
黛东君:“…………”我可是听到了!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老夫人又絮叨了会儿,天色渐暗,她觉得时候到了,红着眼睛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帕,哽咽道:“阿文长大了,该走了,要走就悄悄走吧,别让你哥哥知道,他们都变了,变得不再是你哥哥了……”
画文被一语点醒,再次朝老夫人磕了个头,攀上黛东君的背就风一般朝祸源奔驰而去。
“黛老板,这次不是怀疑你,真的要悠着点!”画文眉头紧皱,“我觉得虞伯杰他们做得……不简单!”
黛东君没有说话,狼首微颔,脚下生风,伴随着青灰的烟雾,瞬间来到了祸源之地——虞家祠堂。
跳上房梁,黛东君四处嗅了嗅,脚下生出一个青色的符篆纹路,猛地往祠堂地下一冲!
“轰——”诡异的红色灵光霍然与之相撞,发出了沉闷的撞钟声,整个祠堂都往下沉了沉。
“在地下!”画文喊道,“祠堂后门有条裂缝!”
“嗷呜——”大狼嚎叫了一声,一头扎进了血红的裂缝。
这是个邪气四溢的结界,仅是破开它就花了黛东君不小力气,可见其吞吃了多少活人!
进入结界,祠堂还是那个祠堂,天地却发生了极大变化,红色的光,红色的天地,血红的世界满是血腥气。
一个庞大的血池在祠堂中央豁然翻涌,里头的血液粘稠腥臭,像是活过来一般蠕动扭曲着。
一只黑色的狐狸灵体悬浮在上空,四周安静无声,鬼魂和骷髅都在无声地哭嚎,黑狐狸不允许,它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它就是这里的主宰。
这个没有灵智的诅咒生物一心只有杀孽和血腥,看见有外人闯入愤怒地嗷叫了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顿时令人心生震荡,难以回神。
“……”画文眯起眼在血池附近观察,几个活着的灵体在血池旁挣扎,他们是几个看不出人形的魂灵,扭动着飘忽的灵体奋力向外,求救的声音虽然听不到,但画文看着就觉得心惊胆战。
这里他们都发不出声音,画文只能看了一眼黛东君,意思是自己救人,你先上。
黛东君默契地一点头,飞身而起冲向了黑狐狸,青光和红光碰撞,几乎把空气都扭曲了。
画文灵活地蹦到了血池旁,被缚住了人们眼见有了希望,一下就哭了出来,其中还有个他有些眼熟的面孔,是那天来当铺找他当画的那个老伯!
怪不得马麟后来跟丢了这个人,原来他被抓到了这里活祭!
画文立即张开獠牙咬断了灵线绳索,获救者纷纷瘫软在地,根本爬不起来,他们现在都没有躯壳了,只剩下脆弱的魂灵,即使救下来也是魂飞魄散。
但好在不必成为冤魂,能够摆脱痛苦。
画文轻叹一声,内心逐渐变得冷如坚冰,黑狐狸的诅咒和活祭太过霸道,然而助长这股邪气的就是他的两个“兄长”,虞伯杰和虞亚杰。
黑狐狸通过活祭转换得来的怨气令虞家获得短暂兴盛的假象,殊不知长此以往,虞家将会遭到千倍万倍的报应和反噬。
黛东君还在和黑狐狸缠斗,黑狐狸并不在意损失几条小小的人命,它现在十分愤怒,因为入侵者动摇了它赖以生存的血池!
“呀啊——!”尖锐嘶哑的狐叫听得人耳膜生疼,画文甩了甩脑袋衔住这几条魂灵准备把他们先带出去,以免被震碎。
“我先出去一趟!”画文无声地冲黛东君张了张狐嘴,“有事解决不了的,我再下来帮你!”
黛东君回以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我还用得着你帮?快滚!”
画文二话不说趁着来时的裂缝钻了出去,外头此时已经天黑,凄清的祠堂诡异地歪斜着,似乎在垂死挣扎。
画文略微松了口气,他对黛东君有信心,大狼的能力正好克制黑狐狸,想来结界里的战斗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束。
他跳到了祠堂旁的槐树边,吐出含在嘴里的魂灵,这几个被折磨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魂灵总算能呼吸新鲜空气了,都像是重获新生了一般,泪流满面,对着画文鞠躬磕头。
“你们快走吧,能投胎就去投胎,坚持住千万别散了啊!”画文用自己并不算强的灵力渡过去,勉强保住了这几人魂灵暂时不散。
那个当画的老伯像是认出了他,抹着泪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多谢小少爷!之前那幅假画藏着药方,救了我老伴儿一命!您是个好人,从小就是非凡之人,会有好命的!”
画文顿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对了!老伯!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
老伯慈祥一笑:“看见您这狐狸模样,我也才想起来,我老伴儿曾做过您的奶娘,您小时候遇见过一只青灰大狼,瞬间就变成了狐狸模样,我老伴儿同老夫人一说,被你大哥知道了,给生生辞退了……”
画文不禁愣住了,原来他小时候遇见过黛东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他们俩都不记得!
被救出来的魂灵都离开了,只剩下老伯朝画文叙说旧事,忽然间,老伯声音一顿,满脸惊恐地看向了画文身后:“……来了!恶鬼来了!小心!”
画文浑身发凉,猛地一回头,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祠堂门口,青白的面容不似常人,此时正含笑地看着他。
“二……二哥……”画文吞咽了一下,他感觉到了,虞亚杰这双幽深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你……你看得到我……”
“文杰,好久不见,”虞亚杰轻轻地笑着,瘦削的身体飘忽如鬼影,“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母亲知道吗?她可想死你了。”
“…………”
他笑得愈发灿烂,带着羁鸟归巢般的喜悦:“……我也是啊。”
——
祠堂地底,青红的光芒如两股飓风正在交织,大狼的位格更高,镇压立即起了作用,黑狐狸发出了濒临消亡的惨叫。
即将大功告成。
黛东君此时却没有什么喜悦,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为了证道修行,这一次他忽然产生了一个从未如此强烈的念头。
他想及早摆脱这里,回到那只小狐狸身边。
血池正在收缩干涸,黑狐狸奄奄一息,青灰的巨狼将之踩在脚下,沉声道:“害人性命,生灵涂炭,还不服诛?”
黑狐咿呀地怪叫了两声,仿佛在笑,血红的瞳仁轻蔑地抬起,即使快死了还是那么嚣张。
“残缺之人……残缺……之人!”灵智未开的黑狐忽然口吐人言,艰涩难听的声音摩擦得耳膜生疼,“你以为你手上就是干净的?”
黛东君眉心微蹙,以往他从不会去听这些濒死恶灵的蛊惑之言,然而这一次他莫名犹豫了:“休要胡言。”
他扪心自问,这修行的几百年来,绝没有残害过无辜之人,手上的性命皆是罪大恶极必诛之。
“不……只是你不记得罢了……那些关于你在意之人的事,想要回忆起来吗?我可以帮你……”黑狐最善读人心,眸中血光一闪,便窥见了他眼底深处的血债,和他被尘封的苦痛。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幻境,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白衣人,黛东君发觉了自己的记忆有问题,此时一时恍惚,便被黑狐钻了空子。
狼瞳迷茫了刹那,瞬间又恢复了锋利,黛东君冷冷地瞥了眼垂死挣扎的黑狐,脚下青色的火光猛然将之吞噬。
“我的事……还容不得尔等置喙。”
在黑狐惨烈的尖叫声中,黛东君毁了血池转身离去,他不敢去触碰自己越来越凌乱的记忆,这样的后怕让他清楚地感觉到,一旦记起来了,就回不去了。
出了地底结界,外头已是入夜,漆黑一片的天空中乌云蔽月,那个本该在此等候他的白色身影,却不见了。
压住一丝心慌,他屏气凝神,青色的光晕从脚下轰然散开,方圆百里的生灵都为他所用开始帮他搜寻,而他曾经喂给画文的内丹也开始起作用,不过片刻他就能找到他。
清风拂过黑云,今夜是十六,满月却被遮的严严实实,泄露不出一丝光亮,天都蒙了眼。
夜黑风高,杀人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
黛东君猛地睁开眼,这下他真的慌了,他本以为有了自己的内丹护体,小狐狸不仅灵体不散,不会被黑狐恶灵觑见,还会受自己庇佑,逃不出自己的视线,然而这一次……
空空如也,仿佛天地间就不存在这个人似的,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
庆市中心医院,三楼的病房急匆匆赶来一群人,为首的是整个楚州都要敬畏三分的虞家老大,虞伯杰。
那个被虞家团团包围的特护病房,里三层外三层的医生护士面色惨白,无奈地摇头叹气。
马麟失魂落魄地在门口红着眼睛,虞伯杰赶了过来,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文杰呢?!他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马麟痛苦地捂住面孔,声音嘶哑而颤抖:“没了……小少爷没了,今早刚起来给他擦身……人都凉透了……”
虞伯杰脸色刷的暗了下去,面如死灰,静默了片刻,他也没走进病房去看那罩上白布的三弟,靠在病房外深吸了口气,颤巍着手叼起了烟:“去找虞亚杰,务必把他带到我跟前来……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