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张旗鼓筹划两个多月的寿宴到底也就是和平常的宫宴般申时三刻开,月华初现时散。若说真有些许不同,大抵就是宾主惜别时又添了几分戚戚楚楚之意。
此时已近夜半,兴乐殿的人虽是少了大半,可还是一片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景象--荣德的主意,送走外客,自家人才聊得亲近。
静善倦怠地撑着额头,在梧桐荫下连着正堂与配殿的长廊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大长公主还当真是个人物,今日冷眼瞧去,实在是有些心惊。
原以为她与宫外联系得多些不过是仗着驸马旧部尚在的为数不少又都已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光瞧今日寿宴上她待那些将军夫人们的言辞举止中掩不住的主母气度,便知她平日里下的功夫绝不止在年节赏赐之上。
至于宗室外戚,辅国公府毕竟是她半个婆家,熟识些王公内眷原也在情理之中,可若连那些南渡后才被加爵的远房宗亲的妾侍闺名都张口即来怕就不是拿辅国公说事能解释得过去了。
正殿之内想来是又添了几支红烛吧,静善虽离着远,却也能将正殿影影绰绰的身形认个大概。
赵构身侧的自不必说,他大半月不入后宫,好不容易露了面,自然成了妃嫔相争的焦点。
不用细瞧也知挤得最靠前的是刚进宫的那几位新宠,襄嫔、歆贵人算是头一份,再就是乔才人、夏才人这样恩宠从来不盛又算不得新人之流,可叹的倒是潘贤妃,年长位重却还要和这些正值妙龄的美人一争,引得众命妇侧目。
静善脸上端着僵硬的笑,目光飞速地从那群莺莺燕燕里划走,就像是绣花时猛得刺破了手指尖……
“哈哈哈……”荣德今日是当真在兴头上,静善寻声瞧去,只见荣德正和几个特意被恩准留在宫里的将军夫人聊得热火朝天。也好,静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略显突兀繁重的拖地长裙——总算没想起那鞋子的事。
“呦,怎么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静善回头见是文茵,索性也不起身,仍懒懒地靠着亭柱。
“……你这个人啊,平日里最是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怎么如今连卖乖讨好都不会了?好歹是她的寿辰,你早早来了,又耗到现在,不去陪几个笑脸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功夫?”
“她身边少我这张笑脸吗?我也不见得非去巴结她不成。不过是长了我几岁,凭什么摆主子架子?”
“这又冲我来了?也不知你们兄妹今日都被灌了什么药了,宴席上就是两张冷脸,现下干脆都六亲不认了。”张文茵狠狠地点了点静善的额头,咬牙笑道:“一大一小,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怪道是亲兄妹呢。”
“皇兄?他?”静善朝远处斜了斜眼,“美人在怀,何忧解不开?”
“这话和我说说便罢了,可别再当面气他。”张贵妃忍着笑叹了口气道:“你没见皇上一来,那襄嫔和歆贵人就像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说什么都不离开半步。这两个可都是陕地将门之后,自有寻常妃嫔比不了的英姿……可够你皇兄消受的了。”
“嗯……”静善的眉头松了松,“要说新进宫的这三位,到底还是甄依最温柔娇媚,原也是最得皇兄圣心。如今她被冷落了这么久,襄嫔和歆贵人可不是要趁着机会极尽献媚争宠之能事?”
“你还说呢?晏贵嫔宫里的丫头就是有些托大,也没听说犯了哪条宫规,怎么就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要不是为着你的小性子,怕你不满他连日留宿清乐殿……”
“我有什么小性子?他宿在哪宫连着几日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他的……”
“行了!”张文茵见还有身前身后不少的丫鬟太监,忙丢了个严厉的眼色,止住了她的话头,“长公主顾些体面罢!还嫌宫里的议论不多吗?”
“你……我还只当贵妃娘娘的广荫殿是个清净地。”
“妇人成群的地方,上哪儿求得清净?”张贵妃挥了挥手,支走了自己身后的侍从,冯益见了,也识趣地带着灵和殿的宫人退出了半尺之距。
她凑到静善的耳边,兰息徐徐,像是要把细细的声音直接送进静善的脑中,“我知道这样的事,往昔在辽宫里不在少数。被临幸的公主不仅无人指摘反倒更受尊崇,世家大族也更愿求娶。不过长公主,你可是在大宋的宫廷!这样的事别说做,连动动念头都足以被封宫废位,逐出皇族!”
一句一字就像是一个个响雷在静善的脑子里不紧不慢地炸开,炸开了所有冷漠、矜持、端庄一同编织的伪装。
静善苍白的脸颊早已涨红,她紧咬着牙关,暗暗闪过无数句辩驳之词。可若是别人逼问还好说,对着文茵嘴硬,无异于自欺般可笑……
张文茵见她窘急交加却无言相对的模样心里也生了几分不忍,软了软语气,道:“你也不必惊慌。原是我每日在你们兄妹身旁又深知皇上心性这才看出端倪,旁人不过是嚼嚼舌头断不敢深究的。”
“那你与我说这些……”
“瑞阳的事上,你有大恩于我。既瞧出了端倪,我就不得不多句嘴。”文茵警惕地看了看在不远处低头立着的宫人,又将声音压了压,“情生非得已,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守得住礼才能守得住卿卿性命,还望公主切记!”
“你放心。”静善默默良久方从牙缝中迸出了三个字,“我与皇兄……都是惜命之人。”
张文茵见她似是开悟一般言辞笃定,悬着的心也总算安下。又安抚了几句便带人离了兴乐殿。又只留得静善一人,靠在阴沉沉的长廊里苦等着七上八下的心倦怠时能略停停脚……
“公公。”静善轻轻唤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回应,“公公!”
“哎……公主什么吩咐?”
静善狐疑地顺着冯益片刻前盯着发愣的方向瞧去,只见甄依和一个年轻妇人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聊得正欢。她这才想起刚总觉着赵构身旁短了一人,原是甄依……难不成当真是心灰意冷连争都懒怠争了?
“有什么好瞧的?晏贵嫔你又不是头次见了。”静善笑着扶了冯益起身向廊外走去,“倒是和她说话的夫人,不知是哪家的。”
“呦,这老奴可……”
“那是神武军左都统李巍将军的夫人,刚扶得正,头次入宫觐见,长公主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黑暗中闪进灯下的人影着实是吓了静善主仆一跳,静善这才惊觉廊里红灯高挂衬得外面的黑夜比往常更容易藏住有心之人……
是杨秀。来了钱塘后,杨秀倒是鲜见露面了。她在钱塘城中有私宅,横竖赵构如今用她亲自服侍的地方也有限,无事时她便在宫外自己宅里,倒像是独守家财的朱门遗孤一般。今日她倒是好兴致,竟在宫中留到此时?
静善稳了稳神色,任由她换下曦月,与冯益一左一右伴在自己身侧。
“瞧着公主也坐了有些时辰了,奴婢陪公主去前殿热闹热闹不好吗?”杨秀说完凑到静善耳根轻声笑道:“皇上派我搬救兵来了。”
静善心下了然,不禁莞尔,却又想起张贵妃刚刚的劝诫,脚下的步子陡然沉了起来。
“救什么救,分明身在温柔乡,又不是刀山火海……你刚说与晏贵嫔说话的是神武军左都统的夫人?竟那般年轻?”
“年初刚过门的新妇,能不年轻吗?”杨秀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那李巍都年近花甲的人了,居然还有心力纳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妾,当时也没少惹人笑话。谁知这小女子倒有点福气,过门没半年正室就死了,她趁着新宠便被扶了正。如今也算堂堂二品将军夫人了,连大长公主也要高看几分。”
“一品二品的,我只可惜这如花美眷就这样被个风烛残年的老家伙糟践了。不知又是哪家没心肝的爹娘拿女儿换了前程?”
“公主原是不知道?”杨秀讶异地眨了下眼,“李夫人娘家姓罗,其父是永州绵水县县令。”
“那还真是高攀啊。”静善冷笑了笑,“亏他也能找到巴结的门路。”
“他当然找不到,自是有人带劳……”杨秀拿衣袖指了指甄依,“和那位一样,都是高渊的手笔!”
“高家?”
又是高家!
“罗县令的大夫人是高渊一个远房的表姐。而李将军调任御前神武军左都统之前是高渊军中的副将。他来钱塘赴任前,高渊瞧准了机会,塞了一个自己的外甥女给李将军做妾,其意为何公主自然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静善掸了掸肩上残落的柳叶,不由地向甄依望去。“献媚于上,笼络于下,高大人做事当真四角齐全。”她顿了顿,忽然转头向冯益,问道:“你是早知道?刚才瞧的可是这位李夫人?”
“不不……老奴从哪儿知道这些个弯弯绕。”他心虚地瞄了一眼杨秀,吞吞吐吐地给静善使了个眼色,“公主您瞧那李夫人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婢,后院太黑老奴总看不真切,您瞧着像不像是……吴心儿?”
“谁?”这个谁字刚问出来,静善就立即想了起来。那张模模糊糊的白脸和那对闪着精光总在自己裙边游移的细长眼。猛得,她藏在拖地裙下的双足像是被人狠砸了一下,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就是当初和老奴去蓟州接您的。她当初不愿回宫侍候,复了命就仍出宫了,一直也不闻消息。难道是在将军府寻了生计?”
“这也不奇怪……出了宫的侍女也不会旁的本事,不就是去各府邸侍候吗?”杨秀察觉到静善神色有异却不说破,只若无其事地搭着话。
漆黑的夜空像是又被泼上了几层墨,月色也比先时又添了几分清冷,可正殿里的红烛却似越燃越旺了起来——许是宫人又换了一批新烛?
罢了罢了,也许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转机,可是自己不还是苟活至今吗?
静善抬手轻按在了太阳穴上,停了片刻,缓缓地收回,握在另一只手中端在小腹前,一步步地朝着正殿那团暖得刺眼的红光,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