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山洞乡受了水灾波及,往日还算热闹的集市如今也一片萧条景象。两边的店铺大部分都是关门状态,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样子。柱子背着一捆野物毛皮,挑着两捆柴,顺着大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买家。
“呼——”柱子卸下肩上的挑子,擦了把额头的汗,蹲在一家店门口的台阶上喘口气。看今天这情形是卖不出去了,柱子抬头看了看已经升到正午的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巾包着的窝头咬了一口。“明天去临县看看吧……”
窝头又干又硬,吃了半个下去,噎的柱子直翻白眼。奈何早上出门走得急,竟把水囊忘在了家里,这会儿口渴也只能忍着。
“外边的小子,进来喝碗水吧。”
柱子应声转头,从店铺开了一半的门口望进去,只见柜台后一个耄耋老翁,正冲他招手。
柱子怔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窝窝头,把柴火靠在一边门板上,走了进去,嘴里不好意思的道:“那老丈,小子就叨扰了,承您的情,讨碗水喝。”
“无妨无妨,这店里一天也难见个活人,你来陪老丈我说两句话就全当解闷儿了。
老翁倒了碗水递过去,柱子道了声谢,接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感觉舒服多了。老翁又给他添了碗水,看了一眼他背后背着的皮毛,道:“是山里的猎户吧?这光景,可不好找买家。”
“可不是,转了一上午,一根柴都没卖出去。老丈,这街上怎么都没人啊?”
“唉,能走的都走了。”老翁叹息一声,脸上神色苍凉。“老天爷不给活路啊。”
柱子放下瓷碗,抹了把嘴角的水渍,挑眉笑道:“老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就不信,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老翁白苍苍的胡子一颤,随即一手指着柱子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又道:“说得对,贼老天不给活路,咱不能自个把自个憋死。小子,今天这碗水没白给你喝。”
柱子笑容爽朗,浑身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健气,顿时让店内的光线似乎都明亮了些。他紧了紧背上的绳子,向老翁告别道:“老丈,水也喝了,天不早我得回了,老丈多保重。”
老翁一手托着胡子笑眯眯点头,心里对柱子观感大好。
柱子回身走了两步,一拍脑袋,又转过身来道:“老丈,有件事儿劳您告知一声,您知道这街上还有哪家医馆开着么?”
老翁愣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门口的招牌道:“傻小子,睁大眼瞧瞧老夫门口的牌子,斗大的‘妙手回春’四个字瞧不见啊?要说这医馆,这镇上也只剩老夫这一家了。”
柱子瞪大眼,不好意思的道:“不瞒老丈,小子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原来老丈就是大夫,那真是巧了!老丈,你给小子瞧瞧这几株草是什么物什,要是误食有没有什么坏处,我有个妹子,昨天不小心吃了这草,我怕吃出病来。”
柱子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十来株不同的草本植物来,一一放在老翁面前的柜台上,一边放一边道:“老翁放心,小子也不让您做白工,该多少报酬小子都会付的。”
老翁一听这话还挺不高兴,哼道:“又不是抓药看病,老夫能跟你收钱?先让我瞧瞧,这是什么草。”
老翁眼神不大好,拿起第一株细叶草杵到眼前细看,看了一会儿,又凑到鼻子前闻闻气味,抚着胡须沉吟道:“唷,看来你这妹子运气挺好,这草不仅无毒,还是一株草药哩。这草名叫蛇根草,有活血祛瘀的功效,而且看这叶子形状,跟常见的卵形叶蛇根草不一样,是少见的品种,也就是老夫行医多年,一般的大夫都认不得。”
老翁显然对于自己的眼力很是自信,说完他放下这株蛇根草,拿起第二株植物细看,一看之下他有点吃惊。
“表面黄褐,粗糙微皱,茎上有多数平行隆起的轮节,顶端有凹陷的类圆形茎痕,下侧及轮节上有多数小瘤状根痕。其质坚硬,不易折断,断面为黄白或灰黄色,气浓香,味苦辛,错不了,这是川穹,主治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创等症状,有活血化瘀的功效。”
然而接下来,惊讶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牛膝,味苦、酸,主寒、湿痿痹,四肢拘挛,膝痛不可屈伸,逐血气,补中续绝,填骨髓,除脑中痛及腰脊痛……”
“苏木……”
“茺蔚子……”
“降香……”
“刘寄奴……”
越说越是心惊,到最后老翁看向柱子的眼神已是奇异非常,他瞪着柱子道:“小子,你莫不是来消遣小老儿的吧?这些每一株都是草药,要说你家人没人认得,随意乱采的,老夫可不信。”
一般人能误采个一株两株,那是运气,可这十好几株全是草药,甚至其中有两三味老头觉着熟悉却一时辨认不出的,这就不能归结到运气上了。老翁自信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若是换了一般大夫来,能当场认出四五味就是人才了。
毕竟炮制好的药材和未经加工的药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个采药的人必定十分了解各种草药的形状,不是专业的采药人就是资深的大夫。
老翁的脸色不大好看,心想着看着一挺好的小伙子,怎么这么无聊,来消遣他这个老人家呢?
柱子的惊讶比老翁更甚,何止是惊讶,简直是震惊。
“老丈,你不会是看错了吧,你再仔细看看,这些真的全是草药?”
“哼,老夫行医三十年有余,没有连几株草药都认错的道理,你这小子,心肠忒坏,竟无端来寻衅,罔我还以为你是个心性好的。”
柱子一看老翁误会了,赶紧解释道:“老丈息怒,小子冤枉啊!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认识这些什么什么草药呢,我听都没听过,事情是这样的……”
柱子也没隐瞒,将叶澜的情况一一说明,最后道:“老丈,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没有掺假的成分!”
老翁看他确实不像说谎,拈着胡须想了想道:“依老夫看,应是伤了头部,脑中有淤血未散,这才一时记不起以前的事。我倒是想见见你说的姑娘了,想必她以前必定经常接触草药,识药辨草已是她的本能,因此即便记忆混乱也能一眼分辨出草药来……”
“嘶——”老翁忽的想到什么,他拿起一株株草药细看,半晌恍然大悟,“奇哉奇哉!这小丫头了不得。”
“老丈,怎么了?”柱子赶忙问道。
老翁脸上惊叹的表情仍在,他一把拉住柱子道:“你来看这些药材,虽然形状略有差异,但每一株都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柱子傻傻的重复。
老翁一拍他的脑袋,笑道:“这还不懂?!我方才说了,你口中的姑娘很可能是因为脑中淤血不散因此才记忆混乱,可这些药材无一不是活血化瘀的功效,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这是在自医啊!依老夫所见,若是她一直不断的服食这些药草,虽然未经炮制效果慢些,但总有一天她脑中的淤血散去,就会回复正常!”
柱子张大了嘴,还是不敢置信,结结巴巴道:“但是……但是老丈你也说了,她她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啊……,怎么还能……”自己给自己看病呢?
老翁语气叹息,神色慨然道:“这你就不懂了,我问你,她醒来之后,可曾忘记怎么说话,怎么吃饭,怎么行走?”
“不曾。”
“这不就是了,说话、吃饭、行走,这都是人一出生就要学的,因此早已成为本能,即便丧失记忆也完全没有影响。既然说话吃饭可以成为人的本能,那其他事为什么不可以?只是这世上这种人太少了,必定要在某一道上极为擅长,才能达到如此程度。”
“看来,这位姑娘不仅是熟知药材,在药性药理上也是极为在行的。只是不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据老夫所知,这十里八乡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医道世家啊。”
柱子此时已经惊得口不能言,本来以为叶澜只是个富户家的小姐,此时经老翁一说,才惊觉好似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随即他又高兴起来,既然老丈说这些药草对于她的病情有利,那回去之后就多采些来熬给她喝,一定能很快好起来。到时候她就能记起她的身世,也能找到她的家人,只要把这件事给阿爹阿娘说,他们一定不会再为难她了!
“老丈,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小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还请您收着,钱不多,您别见怪!”柱子说着掏出自己积攒的一串钱放在柜台上,面色有些羞赧,“我知道这些钱或许还买不了一斗米,我现在就只有这些,等我以后有钱了,再来老丈这里登门道谢!”
老翁抬手又把钱推了回去,道:“你若是请我看病,诊金我自然要收的,但不过辨认几株药材,这钱我不能收。你若真有心,不如改天把那丫头带来让我见见,如此了不得的人,老夫若有幸一见,也算是辨认这几株药材的报酬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柱子见老翁实在固执,只好先把钱收回来,心想着改天一定要多打几只野味来感谢老翁。
他心里急着早些回去告知家里这件事,因此就匆忙和老翁告别,出门单上两捆柴,脚步匆忙的往回走。
一时急着赶路,转过一个路口时,竟没看到迎面而来一辆马车。幸好他身手矫健,反应极快,迅速往旁边一让,那马车贴着他的身子驶过,倒是没有受伤。
那马车经过之时,车帘荡起,一阵脂粉的香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柱子似乎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剪影。
“妈的,走路不长眼啊!”
驾车的恶汉转过头狠狠瞪了柱子一眼,马车传出一个粘腻的女人声音,用不耐烦的语气道:“跟那些贱民纠缠什么?误了老娘的大事,有你好看!”
那恶汉谄媚的冲着马车连连答应,又狠狠剜了傻乎乎站在路边的柱子一眼,才唿哨一声,驾着马车远去。
柱子盯着马车的影子,直到消失不见,才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恩,一定是眼花了,小叶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