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屋子里暗得很。乐文。
我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待在屋子里亦或是仍在那片荒山。
睁开眸子,仍是漆黑。
我知那死契正蚕食着我身子的内里外里,这眼便是一个起始,我本以为我是不悔的。
手边传来呜咽,我抬了抬手,惊动了趴在床沿的人儿。
我能通过气息知晓,是银。
“夜?醒了么?”银的声音沙沙哑哑的,我下意识的冲着声源侧了侧头,分明什么都瞧不见,却总觉着她定是在哭的,那大大灵动的眸子,现下应是红红地肿着罢。
我本以为我是不悔的。
而现下却懊悔到心口撕裂。
我抿了抿唇,张了张口,下一刻又是无声的抿了去。
又,不能言了。
银当是瞧着了我方才的模样,好似站了起来,气息不稳的颤抖着,我不知她瞧的是我睁开的眼还是我翕张的唇,我只知她怕是,又哭了。
“夜······十七说了,你这眼睛无事的,会好的······”我听着银带着浓厚哭腔的话语,心道还真是哭了。
她总是这般爱哭,同秦伍一般。
同秦伍一般。
秦伍却没有哭。
我昏迷前,秦伍未曾落过泪。
我从前总是见不得她二人哭的,现下却更愿见着她们多哭一些的好。
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而秦伍却没有哭。
我阖了眸子,手臂一动,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泛着撕裂的疼痛,我却觉着安心的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疼罢,越疼越好。
不疼一些,怎能弥补那些我害死的族人的苦痛,即便我心下知晓他们定是不屑我这弥补的,但我总是想着,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若是可以让他们眼中的悲楚少一点,我都愿去做的。
我觉察到银的气息靠近了,我知她定是想要搀我,但我也定是不愿让她搀扶的。
我靠上床头,抬手轻轻的拂开了银抓着我手臂的手,我抿紧了唇,缓和适应着身子的疼痛,银被我拒绝后便也未再靠近,坐到了床边,只在那里抽噎,却是不再言语。
我仰了仰头,虽知晓双目已不能视,却也睁开了眼。
我不知这是何处,也不知秦伍如何了,醒来后只有银一人在身侧。
想到此处,心口忽的又是一阵钝痛。
我微微侧过头,咬紧了牙。
即便银不在身侧,我身边的人儿,也只余下了十七和秦伍了。
我果真还是做错了罢。
是罢,阿婆啊?
我沉在不能视的黑暗中,呼吸因着身子愈渐难捱的蚀骨之痛而重了一分,身侧的银渐渐的停了呜咽,一下又一下的吸着鼻子。
我想着她现在那副泪水湿了满面的狼狈模样,忽的想笑。
笑到骨髓都烂了,肉都腐了,心都碎了,才算个果。
但我笑不出来。
银又是靠近了些,我顿了顿身子,她的气息在下一刻远了去。耳畔却忽的传来了她因着哭泣而有些沉闷沙哑的声音。
她说当她和十七将救下的百姓送到外边儿的村口,正打算往回赶时,总是文文雅雅细声细语的十七忽的瞪大着双眼冲着她吼了一句。
十七吼,快走。
她说当她载着十七迈开四肢卖力的跑回还在烧着的镇子前时,十七忽的失态的从她背上摔了下去。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副模样的十七,所以她说,她也慌了。
本该坐在原地休憩的族人不见了,我同秦伍苏壹也不见了,五名族人的尸首也没了。
她说她抬头之后,四肢便软了。
整片河畔,从镇前延伸到看不到的尽头,铺满了尸体。碎肉和分离的肢体胡乱的搅乱了,深深的浸在绿色的液体中。
她说。
那一刻,她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地狱。
她同十七踏过堆积的尸体,双腿被血液浸湿。他们一路蹒跚的踩着鬼族的尸首,一面四下寻着我们,一面瞪大着眸子。
我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殇殇的闭了眼。我知晓的,十七总是那么聪明,总是瞧得清许多事。他虽身子瞧着羸弱,面上总是淡淡笑着,瞧着文雅,但同时他也有着豪情。
他定是在我开了死契时觉察出来了罢。
我们一族均是血脉相连的,谁身死了,谁动了危险的契约,即便是相隔千万里,心上有那么一处定是会有所察觉的。
所以我总是觉着愧对于他的。但我又是那么的庆幸,庆幸,那时,他们不在。
在我将这一片世界化作地狱之时,他们未曾瞧见,便是我当下最为觉着有那么一丝欢喜的事了。
而我又是多么迫切的懊悔和期望,那时,他们都不在。
我那些温暖吵闹的族人不在,苏壹和秦伍不在,银和十七不在,他们,均是不在。
那便好了。
银和十七寻得双目狰狞通红,终是在山脚下寻着了我和秦伍。
苏壹躺在秦伍怀中没了气息,没了近半的身子。秦伍浑身冰凉僵硬的揽着我和苏壹,一双眸子始终望着苏壹,睁得大大的。
直到十七同银寻到了我们,她才闭了眼。
说到此处,银便收了声,不再说了。
我知她要说什么,也知她不愿说。
我都知晓的。
其余的族人当是未寻到的。我瞧见的那一个,也只不过独剩了一个头颅。
这尸首如此多,血都汇成了河,他们连完整的身子都没了,又如何寻得到呢。
我知道的,是的,我都知道的。
我是那么的清楚,清楚到不愿承认的知道这件事的。
我们杀尽了恶角,屠尽了半个鬼族。
若是让他人来看,我们不过寥寥数人,却换了万千性命,这当是一件在人间会被称颂的事罢。
但我们不在人间。我们非人。
我不觉着喜悦,只觉着痛楚和懊悔。
因为我是那么的清楚,清楚到不愿承认的知道这件事的。
我悲戚的敛了眉,轻若无闻的呼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打算下床,却在弯腰掀被时被腰间撕裂般的疼痛惊得僵住了动作,我垂着头咬牙,压下了冲到喉间的痛吟。
银动了动身子想要扶我,我感受到那已经伸到身前的手臂,松了撑着床榻的一只手轻轻挡开了去。
忍着疼痛缓慢的弄了好一会儿我才终是坐到了床沿,还未待银的叹息声散去,脚上便是一热。
我身子隐隐颤了颤,感觉出银手上坚持的力道,心下叹息,由着她去了。
待到银替我穿上靴子,我便起了身,银又取来外衣轻着动作替我套上,我本以为我当是隐忍得尽力同往日一样了,却仍让她瞧出了身子的不适。
她替我整理了衣袖,走到我身前想要替我系上腰带时,我便抬手止了,伸手要来自己系了。
我现下虽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也是能自理的。即便瞧不见,但我可感觉出事物的气息,虽是不能言,但他们均懂我。
阿婆你看,我何其有幸。
银替我开了门,我迈开步子不急不缓的出了屋子,虽是瞧不见却仍是习惯的睁开了眼。
出了屋子便觉着身子上铺了一层暖,我抬手置于身前,摊开手掌,又接了一抹暖。
当是个暖阳天了。
银在身侧随着我亦步亦趋,在耳畔低声说着,屋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院子,可以放心的走。
我淡淡颔首,走到檐下便没了气力迈步,只得垂手站在原地,稍作休憩,这身子里蚀骨的刺痛忍着忍着,倒是麻木了。
“怎的出来了?”身后忽的传来秦伍轻柔的话语,我听着了,强硬忍痛才能无事般站着的身子一瞬空了气力,脚步一颤,我堪堪的稳住,咬牙想要站直时,腰间忽的揽了一双手。
身侧是从我五岁起便深入骨髓的熟悉气息。
“总是这般逞强。”秦伍轻柔地扶着我坐到了门前的木椅上,一面收回手,一面无奈责备。
同往日一样。
那手仍是那般的温软,那气息仍是那般的柔美又令人心安,那开口的话语仍是那般的柔和温暖。
同往日一样。
同往日一样。
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苏壹没有离她而去,族人们没有身首异处,我没有打开死契。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下这个时辰他们应是在后院热闹的聊着附近村落里,谁家又生了个水灵的姑娘,一面笑着,一面冲着厨房里的苏壹催着快些做饭了。
随后,同平日一样的,偷吃的银便会被我提着后领扔出厨房,她就站在门外,嘴塞得鼓鼓的,冲着他们得意的笑着眨了眨眼,然后惹得他们再一阵哄笑。
同平日一样的,在他们笑得愉悦时,我便会被秦伍逗得黑着脸从厨房出来,快步离开。
同平日一样的,我会在走到房门前时听见身后他们放肆的大笑,然后差些踩空步子······
同平日一样的。
——如若那些假若真的未曾发生的话。
但他们不可造假的发生了。
曾经的福泽河变作了地狱的勾魂场,血液浸湿了土地,尸体堆成了荒山。本该在后院谈笑的他们如今已经身首异处,连尸身都未能寻找。本该在厨房笑着接过秦伍手中的木柴的苏壹如今没了半边身子,尸骨已寒。
那些本该已经没了,如今没了,往后也不会有了。
身子又是压不住的一阵剧痛,腰间被掏空的窟窿好似透了风,凉了骨。我禁不住得躬了身子,左手一颤猛地抓了从我腰间褪去的温热手掌,手指如同抽搐般扣紧了秦伍的手指,抑制不住般颤抖着死死地勾紧了,我能感觉到若是我再不收了气力,她的五指便会被我折了。
但身子已经全然脱离了我的控制。
我挣扎着垂下头,额头抵上了秦伍的手腕,我本想唤银来帮忙,却发现身侧没了她的气息。
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
秦伍因着压抑疼痛而重了的吸气声让我颤抖得更是厉害了。
我从眼睁睁看着阿婆被火舌吞没的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的都不在想。
我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我紧咬牙,终是能抬起右手来。我微微直起身子,抽搐的手指狰狞地挣扎着松了一分,蚀骨的虫爬出了骨髓,开始啃噬我的血肉。
我猛地闭紧眸子,皱眉咳出一口腥甜,因着这一刻的动作,扭曲的左手手指猛地松了一瞬,秦伍趁着这个当口终是抽出了手来。
腥甜吐出后我便全然没了一丝气力,身子不知要歪向何处地偏了,秦伍惊呼一声扶住了我,我本想睁开眼瞧一瞧她,却又忆起目不能视的事实,便只得任着她扶着我靠上椅背,闭着眼不语。
暖阳被屋檐挡了,从我身上撤了出去,骨髓深处渐渐的钻出一丝一缕的寒气,我侧了侧脸,双唇翕张。
“阿伍。”我听见了自己低哑冰冷的声音。
秦伍低低柔柔的应了一声,好似对我开口言语一事毫不诧异,她轻缓着蹲在了我身前,方才差些被我折断的左手又丝毫不惧怕的捉了我的右手手腕来,我感受着腕上的暖意,心上又被掏了一个空洞。
开启死契的人本是活不了的。
不是即刻毙命,而是苟延残喘地再活个那么些年,待那骨肉都烂了个彻底了,便终是可以去了。
我感受着这副正逐渐垮掉的身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松了口气。
我叹这终末到的太晚,却又对能以痛楚赎罪这一点宽了一丝心。
想至此,我又是开了口唤道:“阿伍。”
“嗯。”我觉着她正仰了头觑着我。
我淡淡的侧了侧头,躲了那股视线,才又开口道:“阿伍,你哭了么?”
你哭过了么?
抓着手腕的手一瞬颤抖,我挑了挑眉,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也垂了头对着她的眼。
我这个人自小便不爱多言,性子淡的很,又漠得很,当是不惹人的喜爱的才是。
却未料到,活至此,均有温暖之人伴于身侧。
若是这世间当真有那所谓的前世今生,那我这般幸运的际遇,当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罢。
我抿了抿唇,不善言辞的不知如何开口。
我思索了一阵,秦伍便不说话的等着。
我恢复了些气力后便抬了左手,带着微微颤意的朝前伸了伸,却寻不着秦伍的脸,我顿了手上的动作,垂头想要开口,下一瞬左手便被温热握了,放上了另一处温软。
我愣了愣,随后便苦涩的勾了勾唇,掌心的面庞年轻又美丽非常,我闭了眼,道:“阿伍,对不起。”
掌心的面庞僵了,我竟是觉着有些安心的动了动指尖,寻着那眸子的气息侧了脸去,忽的冲着她笑了。
我不知我那淡淡勾了的唇角是否算作笑意,但我确是想笑的。
我本不该笑的,本不该我笑的。
我松了手,垂在腰间,抿了笑:“若是之后,我见着阿壹,定也是要再道几个歉才行。”
就是不知,再见时是在那奈何桥上还是在招魂岗中了。
我说着,不知变成何样了的双眼忽的泛起一阵痒,蹲在身前的秦伍气息已是有些不稳,我心下分明知晓,不论这副身子最终坏成什么模样,他们都不会觉着欣喜。
但我会觉着欢喜。
“阿伍,我本未打算留你一人的。”但我现下这般模样,定是得先你一步去寻阿壹他们了。我心下悲戚,轻声叹出一口气来:“对不起。”
“对不起,阿伍。”害你丢了阿壹,对不起。
耳边响起熟悉的哭声,怀中埋着颤抖的她,我抬了抬手,随又放了回去。
喉中哽咽着什么,阻了呼吸。我听着秦伍要将心肺撕裂的哭声,腰上还未长合的洞好似移到了左胸,我颤了颤身子,侧了头,心下不忍。
我不知我要说多少道歉的话语才能让她好受些。
我知道即便我说再多的对不起她心上的伤口也无法愈合。
但即便如此,我想在我还能这么同她开口说话的年岁里,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这般,当我之后见着阿壹时,便不会说不出了。
且,除了这三字,我便再也不知其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夜相关的伏笔就交代在这里~
接下来两周到五一之前暂时停更
全力集中周
完成得早的话或许能更
但我觉得应该是没时间了熬夜之旅开启
宝贝儿们盼望我活着归来罢!回来开启二卷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