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因月色朦胧,又离甚远,朱魄隆瞧不清楚那人模样,只隐约觉似是个面白无须的年青男子,此时其身着一袭白衣,正自端坐出神。

瞧了半晌,朱魄隆见他半天也不动弹一下,宛若泥塑木胎一般,心中转了数般念头,也猜不出此人是谁,便准备悄身攀下假山,刚欲动身之际,他忽闻一阵人声低语传来,又连忙藏身不动,细细听寻,不由吃了一惊——那人声竟是自自己身下,也便是假山的一条裂缝内传出!

原来这假山内空,果然大有玄机!朱魄隆附耳贴近裂缝,仔细听来,竟是仇员外的声音!

但闻那仇员外道:“都瞧清楚了么?”

这时一个细嫩的女声,似是一个小鬟道:“奴婢藏在门匾后瞧清楚了,那跟进偏厅的的确是小王爷。而那牵虎汉虽没陷入泥沼,却在廊内团团转呢!只是他不断毁物,端是可恨!”

仇员外冷笑道:“蠢货,这后院玄机,岂是拆墙毁桥所能贯通的?且让他砸去,越砸越自断其路!”

一个十分悦耳的女声道:“于今,您这‘拨草寻蛇’‘引蛇出洞’之双叠计可谓只奏效一半,虽将海陆两处暗敌皆已引出,但那八人却无一露面啊!”

闻听这清脆之声,朱魄隆不禁感到神清气爽,暗暗纳罕忖道:此女是谁?怎后音听来有点耳熟呢?紧接着又收敛心神,思道:原来择婿招亲,竟是仇公设下的计策……无怪他两次暗示我别趟浑水!

仇员外笑道:“怎么没有?已来了几个,只是你不知谁是谁,老夫也只能隐约猜出罢了!今日可谓大获,没辜负他老人家对老夫的厚望!——只是,还没来得及弄清那个小王爷什么路数,便被炸死,未免又惹下一桩糊涂仇!”

那悦耳女声道:“十九是跟那寥落太子一路来的,即便不是,您也已良言劝告,他却还暗随,只能怪自己倒霉罢了!”

那声音婉转清亮,美妙之极,似直抓到人心窝深处似的。朱魄隆听到她冷论自己之“死”,心中不免一阵患得患失,却又惊疑不已,忖道:闻听这话,此女好似方才一直在场,那能是谁?……莫非二管家老亓是被此女易容假扮?

仇员外道:“且不管他一路还是两路,总之最厉害的那人还没现身,虽有大获,却仍是功亏一篑——现在东府内反最安全,你带着他们快去依计行事,老夫还须再露次面,今日之乱才得安生,但过后几日嘛,嘿嘿……好孩子,你莫担心,老夫自会从天龙井走!”

说罢,他们再不罗唣,便听脚步声远,似乎有两三个人从山腹一端走了。朱魄隆屏息静待,过了半柱香工夫,果听“咔”的一声,似机关开动,接着一人自假山下疾步走出,待转弯步上廊桥后,方徐步朝前而去。夜月下,瞧他方冠凉袍的背影,正是仇员外其人。

但见仇员外踏上廊桥刚走了两步,忽然驻足,略停片刻,竟回过半张脸来,朝朱魄隆藏身之处微微冷笑,然后又大踏步朝前走去。

朱魄隆心中一突,不明自己为何露了行迹,忽一眼瞥见月光下,那地上的假山阴影中,正能瞅见自己露出的半个头颅。既然如此,他干脆跃下假山,紧跟着追了上去。

却见仇员外的步伐不紧不慢,只在横七竖八的廊桥间左走几步,右走几步,竟眨眼间便来到了那座湖心小桥之边。而紧随其后的朱魄隆,看似只差七八步,却反倒越绕越远。他心知这廊桥乃是一门奇阵,一急之下,不由施出轻功,自桥栏间穿行而过,不料落脚之处,不是空洞,便是断栏,若非他轻功甚好,反应又快,差点便落入藕塘污泥之中。好在他这两次穿越,离小桥到底近了不少,前面也只剩一廊,有心再掠过去,却见两廊间距甚大,又怕落脚处是个更大陷阱。这时,朱魄隆略一沉吟,转念想道:我真傻了,他是上岛,又不是逃跑,我穷追作甚?想到此处,他目送仇员外走过小桥,索性倚栏驻足,观望起来。

且见仇员外过得小桥,却对一旁端坐石椅的那白衣人似视而不见,只迈着方步,朝那岛中小楼走去。

便在这时,忽听那白衣人叹了一声,操着略微沙哑的声音道:“原来‘绝不计贫富出身,只看人品胆识’这话,竟是一句虚言呀!”

仇员外闻言止了脚步,朝他看去,一边拱手淡淡道:“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白衣人叹道:“惭愧,不想本宫既来,却无舍弟之一线风光!”

天下只有两人敢自称“本宫”,一为当朝皇后,一为“东宫”太子!

仇员外嘿嘿一笑,道:“那小王爷金帖玉驾,龙骧虎步,并谈吐挥洒,一派大气,由不得老夫不恭迎礼陪;而尊驾虽自称‘太子爷’,却扮作敝府‘垃圾阿三’,鼠藏龟缩,呼之再三,还犹抱琵琶半遮面——恕老夫斗胆不敢相认呐!”

那自称“东宫太子”的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既然‘绝不计贫富出身’,又管他是‘东宫太子’还是‘垃圾阿三’?”

“此话倒也不错,”仇员外打量着他,笑道:“不过,观之尊驾的‘人品胆识’,截止至今,却有那么点儿……嘿嘿,不说也罢!”

那太子叹了口气,坦然道:“本宫不怪你口出不敬,无论如何,父皇当年确是对你不起,本宫且代听几句怨言,能使您老消消气,也是好的!——只望此间小小风雨,只是侯爷您的一道择试之题,本宫将尽力为之,方见男儿真正的气度胸怀,‘人品胆识’!”

闻听这话,仇员外不禁色变,凝神望去,半晌却没说一字。

“侯爷莫怪,”那太子又微微一叹,缓缓道:“‘左顺门事变’那时,本宫还没出生。自闻以来,每每追思忠臣烈风,无不扼腕长叹。一日本宫决定去暗祭那座合葬一十七人的‘忠烈坟’,欲将忠骨分移宝穴安魂,也算聊表寸心。不料挖开‘忠烈坟’后,却只现十四具忠骨,竟缺了九卿之一的千机侯,户部的花翰林以及太医院的首席御医贯丘廷芳……”

仇员外仰天一笑,道:“这么说来,‘左顺门事变’岂不成了‘左顺门尸变’?倒也有趣!不过,尊驾将‘佞臣冢’称作‘忠烈坟’,却未免无趣了!”

那太子叹道:“你看不起本宫假名化身,不愿相认倒也罢了,即便讥笑‘忠烈坟’,也便由你!但本宫实不明白,你这煊赫一时昔日位列九卿的千机侯,缘何却要假扮仇铿鸣大人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闻听这话,在旁聆听的朱魄隆不由心头一震,忖道:太子说此话——莫非这仇公是假的不成?……这什么千机侯,又是何人?

不料这位仇员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似乎根本不理这茬,冷眼笑道:“尊驾先自捕风捉影,提顶大帽子过来,然后再潜匿本府,里外摸个门儿清,最后再派双卫唬走一众对手,仅剩你自个儿——果真是好手段呐!”

太子笑叹道:“侯爷过奖。跟那些凡夫俗子择来试去的,罗唣什么?小小一吓,岂不都现了原形?那‘红颜王’与本宫既牵扯一段旧案,又岂可再嫁旁人?再说,寻常人又有谁能配得上她?”

“那几个浮浪小儿确也无胆无识,”仇员外闻言叹了口气,瞧着他出了一会子神,方捋须道:“好吧,老夫决不食言而肥,今日便放宽身份之禁——方才见闻,尊驾胆量武功确实不错,见识口才也自不凡,今日所来男儿,理应以尊驾为冠,不过人品嘛……”

那太子听到这里一怔,道:“本宫人品何曾有亏?”

仇员外摇头道:“不是这话——尊驾人品如何,老夫品评只能算得一半,另一半还须小女自己来判断定夺!”

太子不觉朝楼上瞟了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也合理。只是不知‘红颜王’何时能垂赐仙颜?”

仇员外俨然道:“尊驾莫忘圣谕在前——今日子时过后,小女才得待年期圆!也便是说,子时过后,她才能揭开遮颜纱盖,同外人相见!”

“妙哉!”太子作恍然状,拍手点头赞道:“慎独坚贞,仅此一条,便不愧为天下红颜表率!——本宫在此恭候便是!”

“小女其实就在帘后,”仇员外抬手遥指小楼的二层茜纱窗,然后拱手道:“请恕老夫不能相陪——须去与小女一议!请尊驾闲坐稍待,好在离子时横竖也就半个时辰,届时小女必来开颜相见!”

太子微微欠身笑道:“侯爷说得是,悉听尊便!”

这时,一旁观听的朱魄隆,见太子口口声声以“侯爷”之称紧扣,言外之意自是认准了“仇员外”的假身份;而仇员外不仅仍不承认太子身份,而对太子的暗示也不加以辩驳,却“小女”长“小女”短的兀自以“仇员外”身份强调自居,二人竟还能客客气气,谈得入港合榫。他看到这里,不由暗暗称奇。

仇员外又歉然拱手道:“方才双卫威风太甚,敝府下人鸟兽尽散,不能奉茶供果,又不便请尊驾入闺楼相侯,怠慢处,还请海涵!”

太子微笑道:“无妨!”

仇员外点点头,道声:“失陪!”便转身不紧不慢朝那岛中小楼走去。不料他刚走几步,忽听太子又悠悠道:“‘红颜王’果真在上面么?”

仇员外闻言一怔,转身微愠道:“尊驾此言何意?”

太子淡淡笑道:“‘垃圾阿三’入府三个月,每日来清扫垃圾,不仅从未见半点弃物,更未闻听这‘羞花楼’上有丝毫人声,因此由不得不疑此是座空楼呀!”

仇员外冷冷一哂,道:“女儿家丢掉的东西,自有丫鬟清倒,岂能由男子贱役见得?尊驾居然说出这话……嘿嘿,不免令人齿冷啊!”

太子沉默片刻,朝黑灯瞎火的羞花楼凝视片刻,然后朝仇员外一揖,道:“得罪莫怪!只是能否请小姐先略示声影,以去本宫之疑?”

仇员外愠道:“既然尊驾三个月都能忍了,何在乎这片刻之时?”

太子的语气也尖诮起来,道:“今日不比别时——冤坐枯等倒不在话下,就怕拜错山门,庙里却无真神呀!”

这时,廊桥内旁观的朱魄隆不由想起方才于假山上听到的那个极为悦耳的女声,不由心中一荡,忖道:那女子十九便是仇家小姐,自然早已走之夭夭——这太子爷虽没亲见,却至少应有七八成把握,否则岂敢当面质疑?

仇员外哈哈一笑,竟笑得异常响亮,然后他不无挪揄地道:“方才尊驾自诩之‘男儿真正的气度胸怀,人品胆识’,便是这样的么?老夫唤小女一句简单,就怕尊驾颜面么……嘿嘿,到时何堪?”

朱魄隆心中一动,忖道:这仇公也好生厉害,竟说得如此逼真!若我处太子之地,或会心生疑窦,万一当真唐突佳人,岂不竹篮打水……哼,干我何事?再好不过也就是一个女子,区区惹恼,又有何可怕?

太子似果真被仇员外此言震慑住,嗫嚅半晌,似下定决心,拱手强笑道:“本宫无妨!若侯爷不怪,就请一唤小姐吧!”

话被挤兑到这个份上,仇员外再无余地,只有重重哼了一声,面露怒容,转身瞪向太子。

太子见他破脸露怒,便也骑虎难下,只得笑容一敛,眨也不眨地同他对视。

这二人虽没出手相博,只是以目相看,实际上却是在斗气斗心,斗势斗智,太咄则失其稳,太敛则又失其锐。这之中,太子虽已猜出,可也只有一半把握,而仇员外本在装腔作势,但却占了人老精乖的便宜,因此这场“目斗”虽久之仇员外必败,但在须臾之间全凭一念于心,其凶险之处,并不亚于以武功相博。

朱魄隆在旁看着,手心也不由捏出一把汗来。他灵机一动,感到于己来说,这反倒是个莫大良机,便决定下场搅局。于是他猛吸一口真气,将身一纵,跳向最后一条廊桥,果不其然,落脚处又是一块浮动木板。好在有了上两次经验,他腰劲顺势一拧,伸手在廊柱一按,借力翻了个空心跟头,轻轻落在廊桥中心。此处已离廊桥出口近在咫尺,不远便是那座小小拱桥。朱魄隆脚尖一点,再次施展师传“驱土为流”轻功,飘然上了木桥。

便在此时,忽闻“叮叮咚咚”响起几下瑶琴之声,紧接着琴声乍断,“唉……”的一声叹息悠悠传来,其声似含着一种说不尽的寂寥忧伤之意,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不仅清晰可闻,而且颇令人神失情迷。

刹那间,朱魄隆心中巨震,脚步凝滞在小桥之上,呆住了身形。

而羞花楼下的那场“目战”也闻声戛然而止。场中二人皆不由抬头朝楼上瞟去,太子固然目瞪口呆,但在这一瞬间,桥上的朱魄隆也似乎瞧见仇员外脸上一抹愕色极快闪过,随即满是怒容。

太子强自一笑,讪讪道:“原来小姐当真在此……”

仇员外拂袖怒哼一声,也不多言,转身大踏步走到羞花楼门前。他这几步走得虽疾,但脚下却似有些凝涩。

“稍等!”太子开口唤住。

仇员外转身冷笑道:“尊驾还有何见教?”

太子气势此刻已然大偃,他拱手一揖,缓缓叹道:“得罪之处,还望体谅一二!”

仇员外神色略缓,一边拱手还礼,一边淡淡道:“好吧,此节确也情有可原,老夫自会忽略不计。还承望子时相见之前,尊驾能以礼相待,我父女足感盛情——失陪!”说罢,他顺势瞟了一眼桥上的朱魄隆,微微冷笑,然后再不多言,抬手轻轻推开木门,闪身进入,而后将门关紧。须臾之后,二楼窗前的竹帘轻纱之后,朦胧现出一盏橘红灯光。

太子脸上一时阴晴不定,只是对着那扇窗呆呆而望。

而这时站在桥上的朱魄隆,也不禁有些傻眼。仇员外此刻已走进小楼,他再上岛还有何意趣?再说他完全不想参进择婿之事,更不愿跟眼前这太子有所瓜葛,但此刻他身形已现,若要转身悄悄退去,又不免显得有欠光明,因此反倒陷入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之地。

就在此刻,忽见小岛的另一端发出“噗通”一声巨响,月光下,似见一庞然大物跳进湖中,露出脊背在湖面之上,然后一个瘦小黑影随即用脚尖在其脊上一点,弹丸一般上了小岛。紧接着,另一个巨大人影也跳起身来,猛地将脚板朝湖中那动物脊背一踩,长腿一跨,只听“嗵”地一声,地面震得颤晃不已,那巨人也自踏上了小岛。

朱魄隆和太子吃惊之余,一见原是虎鹰双卫到了。双卫先朝太子跪拜,太子挥手免去其礼。然后虎卫忙不迭地又转过巨身朝湖里瞧去。蓦然,他发出一声悲吼,弯腰自湖里水淋淋地拖出一物,竟是那巨虎鬼头!此刻,那鬼头满身泥泞,瘫伏在地奄奄一息,七窍不断向外渗血,似是已身负重伤。

虎卫坐在地上,将巨虎的头抱在怀里,双目流下泪来。

“怎会如此?”太子诧然问道。

在旁的秦燃惨然道:“这后院搞了这多机关沼泽,只好拿鬼头垫脚……唉,若非鬼头,此刻我等只怕还在瞎转悠呢!”

“天杀的仇老儿!”虎卫仰天吼道:“害我活活踩死了鬼头……老子跟你没完!”

“虎头兄吵什么,”太子似有些不耐,“左右不过一个畜生,何做这等儿女之态?”

闻听此言,虎卫大怔,悲声道:“鬼头岂是寻常畜生?仇老儿……”

太子打断人话头,烦道:“踩死它,只怪你自己力大身沉,与人家仇公何干?”说着,他朝楼上瞟了一眼。

虎卫却似又惊又冤,颤声道:“太子爷,你……”

“陈虎住嘴!”太子脸色一沉,怒道:“本宫兄弟驾前,红颜王闺楼之侧,你呼呼喝喝成何体统?”

见他端出架子,陈虎不敢再辩,只得垂头称是。

那鹰卫秦燃蹲下身扒拉着巨虎瞧了半晌,叹了口气,劝道:“脊柱已断,五脏全裂,没得救了……你也莫哭,干脆让它好生去吧!”

陈虎兀自抚摸着虎头不停抽噎,如丧考妣一般。

太子似被他哭得心烦意乱,突然对着巨虎之头手起掌落,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本已奄奄一息的巨虎,登时被击得头骨碎裂而死。然后那太子转过身来,忿忿走至他原先落座的石椅前,将身缓缓坐下。

双卫面面相觑,秦燃轻轻拍了拍陈虎以示安慰,然后将嘴朝太子一努,陈虎瞧了瞧死虎鬼头,将豆大的泪珠一抹,叹气略一点头,然后翻身站起,同秦燃一道来到太子身畔。

这时,身在桥上的朱魄隆,闻听太子既然口称“本宫兄弟”之言,便知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他定了定神,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小桥,将身来到太子与双卫之前,凝目看去。

直到此刻,他方看清这一身白衣的太子。只见他身材瘦削,颜面苍白嶙峋,眼神黯淡无光,满头乌发却双鬓雪白,一时看不出确切年龄,大致应在三十岁左右。

太子看着他微微一笑,道:“魄弟来了。”

朱魄隆略整衣冠,然后跪下磕头行了个大礼,口呼道:“太子爷在上,臣弟魄隆拜见!”

最新小说: 炮灰王妃今天洗白了吗 我靠着茶里茶气嫁给了豪门大佬 九零福运小俏媳 成为反派得不到的黑月光 从木叶开始的宇智波琴川 团宠小祖宗九百岁 开局签到西游送太乙真人 八零好福妻 穿越从语文书开始 谍海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