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所降，暮秋已至，一只只秋蝉挂在树上，发出生命之中最后仅存的嘶鸣，大概是觉得殁时将至，便越发的聒噪，委实让人听得心烦。
初春万物苏醒，初秋叶落枝头。愁也愁，有怎得一个离人心上秋可以说得完全。
这个江南地的晚秋，虽然萧瑟了些，但是漫天的落叶，多少还是带了几分别样的风采。
最近几日老人总是喜欢懒散的靠在庭院之内的一棵古槐树下，眼睛时常眯着看着千里火烧云，喜欢看着树叶一片片被秋风杀落，打着旋儿的零落到地上，将石板铺成一道道金黄。就像是在看着跟自己一般的迟暮风景。
其实不管是谁，在人老之后，大概都会变的有些伤春悲秋。所以越是老人家，便越发觉得少年心性的可贵。毕竟人老之后，大抵都会见秋悲秋，见雪哀愁，见春欣喜，见夏哗名。总之不再如少年时那般心思单纯了。
而事实上在原本的几天前，刘亦儒跟李怀念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前往长安的。
但是却好似世事无常一般，这个档口上，老爷子突然间就病了。他们几人几乎是亲眼看着老爷子在短短几天便如同一时间衰老了十几岁。
为此，李怀念去请了元大夫过来给老爷子看病，结果诊断之后，便是元大夫也是无能为力。
相比于其他人的担忧心思，老爷子反而要洒脱的多。
为了不让他们几个人担心，为此老爷子还特意得跟他们念叨了几句生死由天，人力不可逆，即便是强行逆转天命，那也不过是折损后辈福缘的勾当，为了自己一个老头子，总是有些不值当的。
倒是小丫头每天都躲起来哭啼啼的，因为不敢在老爷子面前露出悲伤，害怕让自家的爷爷伤心。只是即便她每次强颜欢笑，回去后却总是偷偷的躲起来止不住的抹眼泪。
李怀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丫头，他也不可能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语来，所以也就只能每天干着急。
初秋的时节，夕阳西下之时，便像极了那垂垂老矣的老人，没了正午之时那般灼热显眼的傲然与如同青壮之时的风发自得，但是却多了一分让人舒适的柔和。而且此刻天空之上被阳光映彻着的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也燃烧得绚烂无比。
自古有句老话。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但是这方院子内，却不知道那个老人，明天是否还能继续靠着槐树，眯着眼睛，看着落叶。
终于，老爷子终究还是熬不住了。
门外的槐树之上的秋叶也已经不知在何时便凋零的干干净净。
小丫头跪在床前，强忍着，不敢抽泣出声，只能用力的握紧老爷子的手。
老爷子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眼睑已经无法阻挡眼泪流下，他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道，才可以转过头看着小丫头。
老人的嘴角上扬，慈祥无比的开口，却好似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
刘亦儒跟李怀念守在门口，素来喜欢开玩笑的李怀念，今天一整天都变的沉默寡言，安静的像是另外一个人。
刘亦儒很安静，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异常安静的人。但是他今天的安静却有些不同于寻常的意味，不是哀伤。而是一种冷静。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推门走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
但是不管是刘亦儒亦或者李怀念他们都没有听到小丫头的哭声，哪怕是丝毫的抽泣。但是这却不能说明，小丫头不伤心。相反，她才是最为伤心的那个。往往最深的痛苦是掩埋于心的针刺，会跟着一辈子，虽然不会痛的撕心裂肺，但是他却会时不时的刺激一下，让人生死难忘。
李怀念心疼的抱住小丫头，亦如她曾经安慰他那般，安慰着她。
刘亦儒走了进去。
关上门。
谁都想不到，老人在临终之前，最后想要见到的，不是救过他的李怀念，也不是自己至亲的小丫头，而是，相交不深的刘亦儒。
老人终归还是去了。
在老人终于安然沉睡不醒以后，小丫头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悲恸。
李怀念半跪在地上，紧紧的抱住小丫头。将她埋进自己的怀里，任由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
刘亦儒从门中出来后，恭恭敬敬的对着老人由衷的稽首作揖。
他其实在数个月前便就知道老人的身份了。
国子监司的大祭酒，宫家的领军人。初入仕便说出我有两愿，一愿天下寒士可不需折腰，二愿世间皆是读书人的寒门学子的共师。
出身于门阀的宫老学士，不止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而且也如此做了。
即便后来宫家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过而落拓，那些曾经被宫家所帮扶过的寒门学子风骨尽失的不敢相帮，寒了老人的心，但是老人却未曾后悔过。
他不想见到天下尽是那种只懂得溜须拍马，谄媚迎合，只懂得揣摩圣意做官人。他只是想要天下的读书人，即便道高座于庙堂之上，却是最后也是为百姓谋，为国家谋，而不为自己谋的读书人。他只求天下学子如同那句圣人言语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老人在临终之前，曾经对刘亦儒说过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前路虽难，但是仍须要有人披荆斩棘的为后世的读书人，开出一条羊肠小道，让后世的读书人，不会再为寒士无贵子而永无出头之时。而且也不要让寒门的士子，为了出人头地，而去卑躬屈膝，溜须拍马，而不得不去丢尽了读书人的脊梁风骨。”说完时，一生为此而活的老人目光深肯的看着刘亦儒，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在恳求一个答案。
刘亦儒没有应答，只是点了点头。老人含笑闭目。再无挂牵。
寒门无贵子，老人一生只求，以后庙堂之上的读书人，并肩而立者，皆出自寒门。庙堂之上者，见帝王仍旧不需折腰。
长安城，那座被立为古往今来最为瑰丽，极天下大成的宫殿之内，如同禅房的大殿里，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人正在看书。
书是一位宫姓老人所著的《元疏十三策》，里面的珠玑字句，曾经是句句被奉为治国安邦的传世精要，但是，此刻这本书却成了孤本**。只因为老人那不合时宜的妄为理念。
而那个老人姓宫，名逸仙，字怀远。曾经被成为自圣人孟夫子之后的文人脊梁。而这根脊梁，已经断了十二年。
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宦官走进殿内，悄然的递出一张纸条，便无声无息的退下。
男子打开纸条，看完后，叹息了一声。纸条便化为幽火，燃烧殆尽。
那个敢为天下先，以一门老小的百世清明做污，却仍旧只愿为后世读书人以开山的老人家，已经去了。
男子理了理头发，即便是见到帝皇都从未行李的他，无比恭谨的对着江南道的那方行了一礼。
老人曾经是国子监的大祭酒，曾经是当国首辅，但是老人却始终觉得他是个读书人。也仅仅是个读书人罢了。
行路难，前路难，但是终究有人前赴后继的走在路上，只愿为天下立心，为书生明骨的老人终究还是将这条路开出了门户。而且，虽曾心寒，却不曾失望。
只因为这条路上，前有宫怀远，后有刘安之。
（改了一整天，也觉得还没有把老爷子的胸中沟壑跟那种无私的志远写出来。原谅我吧。说声抱歉，已经很努力的再描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