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何堂一双已经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没有合上。不大的一间房里唯一多的就是各种气味。做晚饭的烟火味儿已经淡了,饭菜的余香早已没了踪迹,现在是垃圾的味道正盛的时候。
他想起了那个一脸憨笑的老人,不知道他今晚睡哪儿了。也许是因为穷日子过久了,所以对穷人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穷日子还没有真正压在何堂的肩上,所以他还没有学会父亲的那般冷漠。
“你小子半夜不睡觉,瞪个眼珠子吓唬人啊。”起夜的父亲被何堂那双在黑暗中闪着泪光的眼睛吓得清醒了不少。
“我都睡一觉了,刚醒。”
“哦,大老爷们儿的,有事儿白天发愁,晚上就该睡觉。”父亲似有意似无意地自言自语着出了门。
何堂家没有室内厕所,所以方便的时候还要去公共厕所,即便是在深冬也要如此。好在公共厕所离何堂家不远,几乎就是门对门的。
何堂闭上了眼睛,立刻觉得眼睛传来一种干涩的痛。
“唉!还是去我的别墅吧!”何堂暗叹一声,决心不再想那老乞丐。
何堂的别墅在他的梦里。每当他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开始在脑中建造一座华丽的别墅。然后他就能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梦中睡去。
这个习惯是从何堂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的。他还记得这别墅最早的模型是村南刘大美家的那栋二层小楼。后来何堂进了镇中学,那栋二层小楼演变成了镇政府的办公大楼,然后又随着何堂来这座比较大的城市上学,最终演变成了卖房广告上那些千万级别的别墅。
别墅的美好,最终还是没能镇住老乞丐的脸。这次它竟然追进了何堂的梦里,让何堂稍感安慰的是,这次他梦见的不是那张浮着憨傻笑容的脸,而是老乞丐离开时那张笑的很正常的脸。在梦中,何堂甚至有种碰见了大学系主任的错觉。
第二天,感觉还是平常的一天。太阳还没出来,天空雾蒙蒙的像没睡醒的样子。父亲照常去上班,何堂照常做父亲的助理。
工作中的何堂有些心不在焉,他总在围着公园的栅栏打转。他希望能看见昨天的老乞丐,他只要再看一眼,而且只要一眼。他想要用这一眼证明父亲昨天驱赶老乞丐的事没有对老乞丐造成什么致命性的后果。最好被看一眼后,老乞丐能立即离开,这样他就能避免再被赵大个子收拾一顿。
转悠了大半个上午的何堂没有发现目标老乞丐,可捡破烂的事业不能耽误,便悻悻然向公园深处走去。
何堂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座宝藏。那里是一群人,何堂不知道那些人在进行什么活动,那不是何堂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被人群中那一片白花花的矿泉水瓶吸引了。
宝藏的大部分被人群挡住了,但光从人群边缘露出来的一些瓶子估计一下怎么也有上百个。
“这是要发啊!”何堂的心脏都开始颤抖了,对于一个捡垃圾的人来说捡一百个瓶子的快感比捡一百张大钞的快感还多。
何堂慢慢靠近,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粘结在瓶子上,那感觉就像一个小偷看见了一堆钱包。
“这位是何师傅,在这里工作的!”一个慈爱的老人的声音传进了何堂的耳朵,何堂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你们谁有手机,赶紧打120。”这句话彻底将何堂从对宝藏的幻想中惊醒了。他丢下手里的蛇皮袋,冲进了人群。
何堂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出现在了何堂的眼前。父亲正躺在人群中间,一个大包被丢在父亲身后的地上,塑料瓶子四散。
“老何!老何!”何堂使劲摇晃着何父,希望那老家伙能跳起来给自己一巴掌,然后就像很多次酒后那样打自己一顿。
“小伙子呀,他是你什么人啊?”
“你可不能这么晃啊,没准儿是脑出血,越晃越严重的。”
“他有什么病史吗?有没有带药。”
……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但何堂的脑袋已经是一片空白那些声音对何堂来说都变成了噪声。终于,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了何堂的后脑上。
“你小子,干嘛呢。这人是你爸吗?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受惊过度的何堂被这一巴掌拍得清醒了。一位面色红润的老人正盯着发愣的何堂。
“喂!小伙子……”看何堂一时间没有反应,老爷子又叫了一声。
“啊?”何堂的大脑似乎依然没有恢复正常。
“我问你,他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爸。”何堂机械地回道。
“你爸有没有什么病史啊?”老爷子又冲着何堂喊了一句。
“没,没有。”
“让你爸就这么躺着吧,别乱动。这要是脑出血,你再晃可就真出人命了。”老爷子似乎是当领导的,说出的话有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威严。
“哦,哦!”
“小伙子啊,别着急,已经有人叫救护车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何堂已经渐渐能听进那些人的安慰了。
“你父亲是急性脑出血……急救费五千,住院押金八千,后续可能还需要手术,你去准备下吧。”
从公园到急救室,何堂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做着别人让做的事。直到深夜,医生与何堂进行了关于何父治疗资金的谈话之后,何堂才终于醒了过来。
医院走廊里的冷风吹在何堂脸上,何堂觉得有些疼。他伸手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
躺在病房里的父亲,脑出血,五千、八千……生活的重担终于压在了何堂的肩膀上。那一夜他没有去看沉睡的父亲,而是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哭了很久。
一直到很久之后,何堂依然记得医院走廊里那个铁皮长椅,因为那是天塌的夜晚,身子底下的那块铁皮整夜都没被他的捂热,而且还把他的身体捂冷了,冷撤心骨。
熙熙攘攘的人声把睡在冰冷铁皮长椅上的何堂吵醒时,走廊里的灯依然亮着。何堂透过走廊的窗户看见的是依然灰蒙蒙的天。
何堂在厕所里认认真真地洗了脸,对着镜子尽量清理了自己昨夜痛哭的痕迹,然后去看了父亲。父亲依然在昏睡中,房间里只有医疗仪器单调地滴滴声。
“年轻人,他是你什么人啊?”说话的是何父同病房的另外一个病人,那人已经满头白发,看年纪应该有七八十的样子,但看他的脸色却很红润,如果不是在病房里碰见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会是一个病人。
“是我爸。”何堂一说话,眼泪几乎又掉了出来。
“你爸多大了,我看还没五十岁吧。”老爷子似乎是闷了太久,特别有说话的欲望。
“他……没有。”何堂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父亲的年纪,甚至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那个平时总是风风火火的父亲在何堂印象里还正当壮年,四十岁上下。现在想想自己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父亲或许已经是个五十岁的人了。
“年轻人,别担心。我进医院的时候一下就昏迷了七天。唉,其实还不如一下子就过去好啊……”老爷子本心应该是想安慰下何堂的,只是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事,又突然发起了感慨。
趁着老爷子发感慨的工夫,何堂逃出了父亲的病房。一个人坐在大厅里想着五千、八千的事。突然,何堂的诺基亚直板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何堂感觉眼前一亮。来电话的是何堂的一个同乡二叔,是村里最早一批来小城发展的人,现在已经算是小有成就。
何堂接通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何堂啊,你在家吧?我家水管又堵了,你告诉老大,让他有时间来给我看看。”
“二叔……”
“我还有事要忙,有时间来二叔家玩儿啊。”不等何堂再开口,电话便挂了。
商人就应该是这样,何堂印象里的商人完全就是二叔的形象,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何堂即便资产过亿了也没有把自己当过一个商人的原因。无奈,何堂又把电话拨里回去,在二叔“耐心”地催促下,何堂占用二叔宝贵的五分钟才终于把父亲的情况说明白了。
“哦,缺钱是吗?你给你舅舅家打过电话没有?你二大伯家呢?三姨夫家总有吧?”如果不是二叔提醒,何堂还真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亲戚。但即便二叔很耐心地给他解释了这些八竿子勉强打到的亲戚是谁,何堂还是没对上号。
最后二叔也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声:“你这孩子真是上学上傻了,居然连你三叔家的二姐夫的堂弟的姑父都不认识了。你二叔我呢虽然做着点儿小生意,但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啊。这样吧,你下午来家里拿钱,我给你准备五百,就不用还了。”
没给何堂说声谢谢的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那句“我还有事要忙……”都没说完,二叔便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