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1 / 1)

周五上午,何堂完成了英语考试之后没有出席王胖子“20××年度庆祝英语考试成功暨最终战役誓师大会会餐”而是直接背了包回家去了。

何堂的家在外地,他在这座城市的所谓家是一个位于市郊待拆迁地区的出租平房。之所以还能称为家是因为自己唯一的亲人,父亲住在那里。

这个时间,公交车上没什么人。何堂刚一上车就被胖胖的售票员阿姨认出来了:“何堂又回家啊?”

“是啊,夏姨。今天下午没课了。”

夏姨是这趟有点儿偏僻的线路上仅有的两个售货员之一。因为线路偏僻,所以这趟线路上只有两趟公交,夏姨就成了这条线路上的二分之一。开车的司机叫张建国,是夏姨的老公。因为乘客少,而何堂又是常客,所以两口子跟何堂都很熟。

过了二十四站,花了大概一个小时,公交车终于在一个锈迹斑斑的站牌前停下了。

“喂,小睡神,到站了!”何堂是被夏姨叫醒的,醒来时车上就剩下他一个乘客了。

何堂道了谢,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下了车。

“何家小子回家了?今天是周六吗?”说话的是车站旁便小卖部的大掌柜王老太,也是这一片区域的四大老之一。

王老太算是这片民居里的大款了,她家开着一个小卖铺,因为是这片贫民窟里唯一的小卖铺所以每月收入还算可观。有人说王奶奶的小卖铺一个月净收入超过三千,再加上她家那几间破旧的青砖瓦房每月的租金,收入肯定不会低于三万。不管事实如何,坊间就是这样流传的再加上当事人也并未出面澄清所以何堂还是比较相信这个数字的权威性。虽然这里还住着不少小白领,但论净收入恐怕也比不得王奶奶。而且她那几间青砖瓦房放在将来就是几千万的拆迁费,那是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何堂和王老太寒暄几句之后就匆匆回到了父亲租住的小房子。

何堂家的房子很好得反应了父亲的职业特点。房子门口两侧整齐地码着瓶子,房顶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成捆的纸箱子,用父亲的话说这就等于给房子包了一层隔温层,房子冬暖夏凉。可是通过将近四年的亲身体验,何堂认为父亲可能在这件事上吹了牛。

何堂回家时,父亲还没回来。因为父亲没有手机,所以他只能靠在瓶子墙上死等。好在中午的阳光还算灿烂,何堂也没觉得寒冷不可忍耐,更何况他们那件屋子的窗户都已经被玻璃瓶墙给堵上了,连阳光都透不进去,也不见得就比外面更暖和。

“小何,回家又没跟你爸爸提前打招呼吧?来我家等吧。”一个操着SC口音的中年人从何堂隔壁出来倒垃圾,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何堂。

“田叔好!我就不耽误您做生意了。”何堂礼貌地回应道。

田向兵是何堂家的邻居,一家三口住在何堂隔壁。虽然何堂叫他田叔,但他其实只比何堂大了五岁。何堂听说他们来自CD,因为女儿得了某种需要长时间治疗的病,所以小两口就在这里定居了。夫妻二人来自SC自带麻辣烫技能,所以就把何堂家隔壁两间房租了下来,开了一间麻辣烫店。那店不大,只能坐下七八个人,但他们的生意还算红火。关于他们的收入坊间有多个版本,但何堂相信他们每月的收入应该也有五位数,不然也不可能支撑他们的女儿在市里数一数二的医院治疗这么久。

“进来坐吧小何,现在店里也没生意,不碍事的。”田向兵说着就来拉何堂。

“还是不了,田叔。我爸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何堂实在是不想进人家店里干坐着,总觉得进饭店不花钱有点儿尴尬。

见何堂真是不想进店,田向兵倒是也不勉强,留下一句:“那你就等着,中午若你爸还不会来就来我家吃饭。”之后就回家去了。

何堂的父亲不久便回来了。

“儿子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何父一看到儿子就立刻从他那辆破三轮车上蹦了下来,几步就冲到了何堂跟前,用他那双钢锉一样粗糙的双手捧起了儿子的脸。

“老何,你下手轻点儿。”何堂被父亲的一双手抓得有些疼,开始大叫着。

“哈哈,我儿子也是个细皮嫩肉了。”父亲大笑着说,声音很大,似乎是要街坊四邻都知道他儿子是细皮嫩肉的。

何堂眼中的父亲,高大威武,声音洪亮而且不管碰到什么难事他总是在大笑着。除了母亲去世的那几天,在半夜里听到过父亲的哭声,他就再没见过这个男人为什么事发过愁。

“嘿嘿,就你家儿子好。”路过的刘老头儿冷笑着说道。他佝偻着腰,背着的手里拎着一瓶白酒。

刘老头是这片区域唯一能和王奶奶的未来财富有得比的人物,四大老之一。

据说刘老头年轻时当过兵,喜欢看抗战剧,更喜欢边看边骂。每天一壶酒,一盘花生,看剧骂剧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他有自己的小院,但倔犟的刘老头就是喜欢自己住一个小院,即便几间空房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土,也不出租。有人说他老顽固,应该向王奶奶多学习。可每当听人这么说的时候,刘老头总是回以蔑视的一笑:“一个人住着舒服,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些有兴致又有闲工夫的邻居就会拿几千的席梦思和上万的按摩椅之类的论据来辩驳刘老头的观点。这时候刘老头儿的反应一般是斜愣那人一眼然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摇着他那把裹着厚厚包浆的蕉叶蒲扇,扬长而去。熟人都知道那是刘老头理屈词穷之后的一贯表现。如果是在冬天,手里没有蒲扇就背着双手晃着屁股退场。无论是搖屁股还是摇扇子,那摇动的节奏却没变过。

刘老头和王奶奶绯闻不断,但两人却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甚至不能算老邻居。至于这绯闻的来源,何堂认为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这片贫民窟里唯一一对单身适婚老年人。

被刘老头不冷不热地打击了一下之后,何父也不敢辩驳,只是用他那标志性的憨憨的笑容目送刘老头离开。直到刘老头那个依然按照固有频率摇摆的屁股消失在胡同拐弯处之后,何父才冷冷回了一句:“哼,老怪物!”

中午,父子俩一起做了一顿简单的饭。下午,何堂随着父亲一起去他们的地盘捡破烂。

那块属于何父的区域位于这座城市边缘的一个公园里。按照官方的说法,何父的主业是公园的保洁人员,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逛公园。可按照收入比例来说,何父的主业是捡破烂,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在垃圾桶、草丛等地寻找可利用再生资源。工作之余还可以去附近的小区发展一下业务,也就是从别人的地盘里偷资源。

何堂已经不是第一次随父上班,好在上班环境优雅,空气清新除了景致对于常来常往的何堂来说有点儿单调之外基本就算完美了。

“有人不懂规矩啊!你自己玩儿会儿,我去看看。”刚进公园,何父就发现了一个入侵者。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看上去像个乞丐。虽然何父也经常偷偷侵入别人的地盘发展业务,但却容不下别人来侵犯他的地盘,因为为了争取到这块地盘,何父可以经历过一场血战的。而且,捡破烂虽然行业起点不高,但也是国民经济重要的一环(这是何堂父亲及他那些同业者们的共识),自然也逃不过万能的经济学定律。何堂父亲知道,为了获得最大利益,他必须保持自己在业界的垄断地位,即使他还做不到垄断整个破烂业,但必须要保住自己已经创立的基业,这是他的底线。何父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只是在面对饭碗的问题时还是很强硬的。

“喂!你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跟你说过,捡破烂也有捡破烂的规矩。外面,大街上的垃圾桶你随便翻。”何父有些不耐烦地呵斥着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表情有些呆傻的老头儿。

“嘿嘿,外面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街上的垃圾箱都有人承包了,让我进来随便翻。”老头儿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感觉就像嗓子里堵着一口浓痰,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那口浓痰的渲染。

“妈的,赵大个子!居然敢阴老子!”

何父口中的赵大个子就是那个被他一场血战之后赶出公园的家伙,两个人也因为那次血战结了梁子。

要说这赵大个子也是个耿直的家伙,就凭他那块头换个公园去抢块地盘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偏偏就在公园门前的大街上安营扎寨了,而且公园有三个大门他就占了三条大街,一副誓要将何父困死城中架势。

“对,那人是姓赵,他还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进来捡东西,好人啊!好人……”老头儿似乎没有听出何父语气里的怒意,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狗屁好人,你这是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上次我不就跟你说清楚了吗?这里是我的地盘。”何父已经没有耐心再跟这个老糊涂纠缠,直接就架起老人一只胳膊向门外走去。

“老何,你怎么能这么对他,看他也挺可怜的,你就让他捡一会儿,够吃饭了就让他走。”何堂印象里的父亲一直都是个热心肠的人,邻里之间的问题,何父也都很热心地帮忙解决。何堂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里,父亲会变得如此冷血。

“你别管,自己去玩儿吧,别跟着啊。”何父冲何堂一瞪眼,何堂立刻就闭嘴了。虽然平时何堂在父亲面前可以很放肆,甚至基本都是直呼父亲为“老何”,但老何瞪眼的时候,何堂还是颇为忌惮的。

至于何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血,何堂在晚饭时父亲酒酣耳热之也婉转问起。

“凶?我在公园凶?呵呵,你是不知道这帮穷鬼,只要发现一块能挣钱的地儿就都挤过来了。一毛钱少不少,那帮孙子就跟狗见了屎似的。我要不凶,那公园早成了别人的地盘。你的衣服哪儿来?学费哪儿来?”

回想起父亲随自己进城之初还是个逆来顺受的本分农民,整天嘱咐何堂“在外面少说话,多说好听的,别惹到别人”。再看看眼前跟土匪一样的父亲,何堂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该不该来城里上学。

不久之后,何父又开始骑着他的垃圾三轮车巡视自己的国度了。而何堂却一直放心不下被父亲赶出公园的老乞丐。不知为何,何堂对那老人有股莫名的同情,也许是作为穷人的惺惺相惜吧。

临近闭园时,何堂再次看到了那个老乞丐。他隔着公园的铁栅栏看见老乞丐正在和赵大个子说话,怕赵大个子又要耍什么阴谋就偷偷躲在栅栏下的灌木丛旁偷听起来。

“我说你怎么又来我的地盘了,不是让你进里面去吗?”赵大个子这开场白,简直和何父如出一辙。

“嘿嘿,里面的人不让我在里面捡。”老乞丐含含糊糊地回道。

“他不让你捡你就来我这儿捡啊,我不是也不让你捡吗。对了,还有我给你那十块钱呢?我给你钱是让你进去捡的,既然你不进去,钱还我。”赵大个子说着已经动起手来,没两下就从老乞丐那破棉袄里面把十块钱抠了出来。

“以后不许来了啊,再来罚款!这些就当这次的罚款了。”赵大个子说完,便拎起老人捡破烂用的口袋就走了。

何堂躲在灌木丛后,好久没听见声音才慢慢探出脑袋。他发现那老乞丐依然还在,只是他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赵大个子离开的方向,原本显得瘦弱的身体也不再佝偻。

“呸,狗东西!”那声音也变得浑厚了许多。可当他转头忽然发现了正在盯着自己看的何堂时,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就又变回了那幅显得有些痴傻的表情,开始冲着何堂嘿嘿傻笑。

“你有吃饭的钱吗?”何堂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可老乞丐依然就是那么痴痴地笑着,没有说话。

“要不把我的给你吧,够你今晚的饭钱。”

其实有那么一刻,何堂是多么希望老乞丐能说一句:“我还有钱呢,够吃饭的。”那样一来他就不必捐献了自己这多半袋的饮料瓶。老乞丐就那么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老乞丐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对何堂那多半口袋东西的渴望。

影帝!这绝对是影帝啊!一个眼神就攻陷了何堂那颗对金钱有着同样执着的心。何堂最终还是把那半包饮料瓶隔着栅栏扔了出去,老人很欣喜地冲着何堂笑了。何堂感觉那笑很奇怪,因为那笑有点儿太正常了,不像是一个痴傻老乞丐该有的笑。

看着老乞丐离开的背影,何堂已经开始后悔了。好在他还有两个趁着老乞丐不注意偷偷从蛇皮袋里拿出来的瓶子聊作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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