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九死一生
青松雪自然是希望十日之后一切如常,但一切的表现告诉她,“一切如常”是个奢望。
她害怕那一天到来,却不会抵触逃避。
当天际的黑云几乎将南边天际全部吞噬之后,第十日的早晨下起了中雨,积水顺着壕沟往悬崖处流出,狂风在水面上吹出狂暴的涟漪。
青松雪已经准备好迎接她想象不能的灾难,却没有准备好处理突如其来的意外。
——赵隆封。
在这个节骨眼气势汹汹地赶来,带着宗家穆家加起来还要超出三倍的人数不顾风雨暴躁地堵在北门处,士兵用刀尖威胁着缩成一团的百姓和缩在笼子里被迫奴役的兽人——那里面也有当初背弃城镇的年轻人和在帝都落户的镇民。赵隆封企图用他们的性命逼迫城镇老小妥协。
青松雪听着蛮横挤入雨声的喧哗,迫不得已将望眼欲穿的目光从南方收回——已经第十日了,少廷所带领的蛇族鹰族队伍还没有现身的迹象。
她心里不停地打鼓,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少廷身边,只为确定他是否安全。
但如今,她只能愤恨地咬着牙往北门狂奔——与赵隆封有着不共盖天之仇的兽族人早已经失控,他们将小孩子严严实实锁在家中,通通都化作了凶戾的兽形,披着水湿的皮毛和鳞片,喘着兽息堵在北门处。
赵隆封被这些睚眦欲裂的兽人堵在了门口,形象却远没有对面兽人那般狼狈。即使是带着军队前来讨伐,他也不忘带着替自己撑伞撩衣的侍从。
兽人们听见了青松雪的到来,在对峙中放松了片刻,让出了一条小路给她走过——鼠族的兽人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立场远没有猛禽兽人族来的明确。但还是化作原形,只为了给他们一个数量上的气势。
密密麻麻的灰鼠、鼹鼠和松鼠等鼠族像一团灰云,挤在猛禽的双脚间,雨水都不能穿过缝隙落到地面。成千上万的黑豆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一身明黄王服的赵隆封,引起他浑身的汗毛都酥麻发软。
直到他们让出了一条小路,将注视的目光全部转移到一位身穿红白衣裙的少女身上时,赵隆封才稍微感觉到压力减小。经过了十年时间的洗礼,皇帝比年轻之前更为喜怒不形于色,皇族的气势中染上了沉稳和压抑的颜色——这是在他看到青松雪的出现时,仍然不动声色的表情表现出来的。
但他眼中忽而闪过的一抹亮光让青松雪也看出来了,他认出来了她。
和十年前一样,那一双淡然坚韧的眼睛,从未变过一点味道。
青松雪摆出主人的姿态,皮笑肉不笑地提气喊道:“这么大阵仗,皇帝是要做什么?”她的声音做足了声响,几乎将雨声盖了下去,气场完全不输阵。
赵隆封没有说话,只因雨越来越大,仿佛天际漏了洞一般的瓢泼,砸在他头顶油伞上的动静轰隆震耳,坠成了珠帘般的屏障挡在他眼前。
变故就出现在这时候,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防不胜防。
青松雪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也顾不得与赵隆封对阵——脚下突然传来渐强的震动,她低下头去看,水坑在自己脚下跳动着强烈的频率,迸溅到她的裤裙上,脏了一片乌黑。
所有人都有着怪异的默契,一同往南方望去。透过半透明的水幕,还能隐约看见正在耸动着逼近的水墙,像从地狱伸出的恶魔之手,将南边的天与地全部遮蔽,仿佛半个世界都被它淹没!
海里的水真的和青松雪的猜想一样,生了无形的翅膀爬上了岸来!而豹少廷还没有回来,是否已经被水墙卷走?!她被心中蓦然放大的惊恐击打的双腿酸软,冷不丁被弘堇用巨大的鹰爪扶住,尖锐的指甲刺入她的皮肤,让她轰然回神。
——“你该相信王的能力。”
雨声中传来鹰族队长冷硬的声音,稳定了她的心神。青松雪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被疼痛激得打了一个冷颤,口中的激愤喊声也盖过雨声:“所有人都跟我走!去南门!快!”
兽人再也顾不上赵隆封,全部披着湿透的皮毛撒腿拼命往南门跑,半路上跑不动或者不小心滑倒的,就被其他兽人叼着往背上一扔,谁也不敢有半点迟疑耽搁。
如水流般的兽人去的太快,只留下一地湿润。赵隆封也注意到那滔天的水墙,心下不由也是一慌,他垂下眼帘思虑了片刻,忽而抬头用着割肉一般的痛楚悔恨眼神向帝都方向看了一眼,做出了一个形势所逼的决定。
青松雪与兽人还没有接近南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嘈杂的呼喊,走进了才发现,由宗虎、穆长引、严离和萧典书带领的镇民们正激动焦急地对着南方撕扯着嗓子、挥舞着手臂——
“快跑!快啊——!!!”
兽人们的视力要比青松雪更高一筹,早已经看清了雨幕后面的影子,一时间全都热血上脑,与镇民们一同喊叫。
近了的时候,青松雪才看见,那正拼命伸展着腿部肌肉、咬着牙绷足了底气与死神之墙竞赛的竟然是迟迟未归的少廷等人!他们此时已经化作了原形,鹰族将蛇族抓在爪下,在雨中与强烈的气流搏斗,飞行的速度死死地被雨水限制。而豹少廷的皮毛已经被泥水打湿,沉甸湿冷的感觉让他狼狈不堪。
但他们仍绷紧了酸疼的肌肉疯狂地往前奔跑,那大大敞开的铁门和迎接他们的族人朋友就在眼前!还剩一点点的路程,坚持下去!
但他们都没想到,水墙的高度竟远远超过当初青松雪所测量的铁墙防御高度!若不做些设施,全镇子的人只怕要被活活淹埋!
青松雪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控制着悬浮的紫竹笔拔腿往少廷的方向跑去。“准备关门——!”
宗虎和穆长引听见她说话后顿时脸色一白!正犹豫的时候,却又听见青松雪声音扬起:“听我命令!准备关门!”
——“一!”
化为人形的兽人们和镇民如梦初醒,赶紧用双手紧紧抓住铁门边缘和控闸机关。正在埋头用力迈腿的少廷听见了青松雪的喊声,无穷的力量仿佛回到四肢,他压低了身体,速度又提高了一层!
——“二!”
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形成激昂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守在铁门边的兽人和镇民一齐压低上身,力量聚集在脚下,双手死死地抵着铁门,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豹子。
——“三——!!”
黑色豹子的尾巴尖越过青松雪的时候,所有人同时用力;青松雪抡圆手臂,紫竹笔在她身侧化出紫色的痕迹。
砰——!大门紧紧关闭的同时,门外只剩下青松雪一人,而墨黑的水墙已经逼到眼前!
但他们却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琼脂一般的水墙结结实实撞在青松雪的面前,带动着空气都抖上三抖!空中忽地晃过紫色的釉光,那是一条与天并齐的透明结界,源源不断的灵力从紫竹笔中溢出,死死地支撑横在城镇之前的保护屏障,不让灾难之水蔓延一滴!
那是千钧一发的扭转!震惊了最后赶来的赵隆封!
阻拦在青松雪面前的水位越来越低,她知道海水有一部分是从自己灵力顾及不到的地方往更北方汹涌而去,而另一部分,想必是被土地吸收和流入了悬崖。
关闭了铁门之后,兽人和镇民没有一个人敢怠慢,纷纷迅速爬上城墙,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指齐眉的青松雪——紫竹笔笔直地立在她的双指前,同它的主人一样,腰杆笔直,意志坚定。
冰冷地雨水毫不留情地泼砸在她瘦弱地肩膀上,使她的背影在城墙上的兽人镇民们眼中看来有着孤立无援般的可怜。实际上青松雪的情况确实有着微微的难捱,她的手被冻得冰冷僵硬,却还不敢放松下来——水位已经降到城墙之下,却仍然对她有着灭顶之危!
雨水在这时候渐渐减弱,青松雪没有了视线障碍,冷不丁看清了透明结界之后的墨蓝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她狐疑地皱紧了眉尖,却从脚下往上升起了更加强烈的冷意,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她心头。
很快,水中的东西也发现了她,渐渐浮现了身影——鲤鱼的身体,公牛的眼睛,青蛙的皮肤和狼的爪子组成的怪物正悄然无息地贴上透明结界,毫无感情的眼睛紧盯着她。
然而让她更为崩溃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那之后,一只又一只的海妖继而出现,整齐地摆排在青松雪的面前,密集的程度即使是在城墙上的兽人和镇民们看来,都忍不住咬牙寒颤!
青松雪的身子晃了一下,城墙上的人们一同揪紧了心!
却没想到,更大的刺激相继而来!
水里的怪物全都张开大嘴,参差不齐的尖牙密集尖锐,组成一个个惨白的圆洞——青松雪的脑中轰地炸成空白,她狠狠咬紧了舌尖,却抵挡不住一波一波的攻击!
难以言喻的尖锐声调,正残酷生硬地往她的耳膜上攻击!难忍的闷哼被她生生忍掉半截,但却架不住更加强硬的攻击,终于她的指尖剧烈一抖,眼神变得涣散,悬浮在半空中的紫竹笔颓然砸落在地!
所有人都听见了结界崩裂的声响!
灭顶的海水毫无征兆地瞬间将软倒在地的少女淹没!
少廷的胸膛传来刺骨的疼痛,生生将他逼出一声兽吼,扒在城墙上的指甲在钢铁上抓出几道痕迹;宗虎甚至想要跳下去,被熊族死死拦住。
他们惊恐地将两人拼命往回拽,因为能用声音迷惑猎物的怪物纷纷显露了身形,死气沉沉的公牛眼一对接着一对浮现在水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那种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景象,让他们不敢再逗留下去。
惧怕这样诡异画面的兽人和镇民们拽着宗虎和少廷往后撤的时候,几团炽热的温度突然冲向他们的面前——展开着翅膀散发出太阳一般温度的是五只毕方鸟,燃烧着的羽毛随着它们伸展的动作射入水中,将海妖逼迫的四处奔逃。
少廷两脚将扯着自己往回走的兽人踹开,双眼狰狞通红,转身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兽人们被少廷这一举动震得一愣,拦着宗虎的力道略微放松,一个不小心竟也让他一起跳了下去。
一人一豹在水中交换了眼神,果断潜入水中分头搜索。
暴雨已经随着海妖被驱散而停止,躲在房屋中避难的孩童和老人都走了出来,和年轻人一同神色凝重地挤在城墙上。即使水位正在缓慢地下降,可作为人类的青松雪,短暂的生还时间还是让他们不敢懈怠下来。在水中的宗虎和少廷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冒头再潜入,换气的那一瞬间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宗虎和少廷在又一次潜入水中之后,许久没有浮上水面,站在城墙上观望的人们越来越焦躁,穆长引扣紧了城墙边缘,心慌地说道:“再这样下去……怕是要……”
所有人都将要心灰意冷,但蓦然窜出水面的宗虎和少廷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中间夹着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青松雪。
两人用力擦掉脸上的水迹,一同望向青松雪的时候,两人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
青松雪皮肤上,从脸的侧面开始,出现了金色的繁复花纹,透过湿透的衣料还能看见它的蜿蜒曲折、扭转延伸,一直密集地覆盖了她的全身。两人不敢在水中耽搁太久,在城墙上年轻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城镇里面,这样折腾一番,青松雪也慢慢转醒。
少廷将青松雪横抱在怀里,两人的衣服都已经湿透,贴在一起的时候引起叠加的凉意,令青松雪不由冷颤,但她心念着仓皇离去而忘记关闭的南门。“南门,快把南门关了……”
“……你离去之后,南门便已紧闭,放心。”
青松雪诧异地望过去,发现竟是与镇民兽人一同慢慢靠过来的赵隆封。“你……”
赵隆封面色自然,低声说道:“帝都已不复存在,唯一的避难所只有这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语气如常,但青松雪却从他眼里看到了隐晦的暗光,她知道他正极力忍耐着心如刀割的痛苦。
至高无上的皇位,是他踩着百条人命才换来的,十年间,他为了这个皇位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将自己的一切都供奉给它,却没想到,竟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失去——永远都找不回来的失去。
他在一天之内从万人之上跌落到一无所有,所得到的代价太大,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青松雪默默地盯着他许久,也不知从何说起。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想放到嘴边呵气暖暖,却发现了皮肤上密集的金色藤纹。
“这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臂上有金色的少量的纹路,却何时蔓延到了全身?就像吸足了养料、提高生长速度的植物。
少廷和宗虎与其他人对视了一眼,所有人的眼中都是诧异地困惑,让他俩知道不能有所隐瞒。宗虎活动了一下喉咙,小声道:“雪,方才我们在水中寻你的时候……水里太黑,并且冷得像冬天,根本就找不到你,眼看就要放弃……”
少廷跟着小心翼翼地解释,生怕惊吓到青松雪一样。“直到一抹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水底……而那光芒的中心……是你……”
——“你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金光之中,黑色的水都被它们分割开,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你抬出来……”
青松雪呆愣愣地看着皮肤上的纹路,突然想了起来,这局部上的图案,不就是火种花瓣上脉络的放大吗?
若这世界上真的有龙神,那为什么留下这么多难解之谜给她?徒让她没头苍蝇一般却不给她解开迷惑?
**************************
经过这一连串的变故,由赵隆封所带来的军人都放弃和镇中人针锋相对,更何况身为王者的赵隆封,都无力再顾及其他。于是被挟持的百姓和关在笼子里的兽人通通被放开。
那里面有许多濒临灭绝的兽族,如象族、猿族、鼬族、马族,甚至是皮角坚硬的犀牛、野牛——简直是应有尽有。
可想而知,皇族对于压制兽族这一项运动,是付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如果不是青松雪先一步吩咐要忍耐,皇族早已被同类惨不忍睹的模样刺激得双目泛红的兽族撕碎泄愤。
受伤的兽人和受惊的百姓被医者带去检查,城镇上上下下所有人皆是浑身湿透。阴雨天燃起的火炉比在冬季时还要令人向往,被保护的好好的小孩子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抡着小短腿派发干燥的衣服、毯子和煤炭,还烧了牛奶和白酒,忙得小脸红扑扑。
青松雪换了用火烤热的衣服,再披上羊毛毯,虾子一样蜷缩坐在火炉旁边,怀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只觉得仿佛死去又活过来般的救赎。她环顾一周,见所有人都安定下来,心下渐渐放松了。
突然一股辛辣的味道飘到自己的鼻子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脸盆大的砂锅咚一声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漂浮着通红的油,衬得豆芽香菜和辣椒游动着滑腻的金光,大块的牛肉被炖的熟烂,散发着极其浓郁的香气。
宗虎用筷子狠狠扎了一块牛肉,抬起来的时候,红油顺着筷子往下淌,富有视觉诱惑的画面让青松雪控制不住地大口咬上去。
粗纤维的牛肉塞满了整个口腔,柔韧而具有弹性,麻辣香咸瞬间占据了她全部的味蕾。青松雪连手里的牛奶都不要了,随便往旁边人手里一塞,甩开膀子接过宗虎手里的筷子就是狼吞虎咽。
少廷哭笑不得地捧着牛奶杯,看着青松雪难得一见的吃相,豹尾环住她的腰,一并夹住她身上的披毯,防止它掉落。但那牛肉辣锅的香味太过勾人,令一直在外奔波忙碌、从未好好吃过一顿的黑豹子镇定不能。
“没有我们的?!”他面目狰狞地问道。并打算如果宗虎说没有,就联合严离和他家虎婆娘一起造反。
“这老大一锅呢!雪也吃不完,当然有你们的份!”
穆长引和晏婴领着穆长灵过来,没看到局促坐在一旁的赵隆封一样,欢喜笑着挤过来。“哎呀,宗虎的手艺我想了很久了!”
晏婴也跟着附和道:“哪里是很久,是相当久了!快快快,见者分一半!”
“哎呀!”宗虎嫌弃地推开众人。“这锅是给豹崽子、严离和雪留着的,你们的在后面呢,去去去,一边儿等着!”
他指着众人的鼻子吓唬。“我告你们啊,再蹬鼻子上脸的,小心我削你们。”
穆长引成功地扎走一块牛肉,用的还是从青松雪那里夺来的筷子,气得宗虎大脚一跺。“行,咱俩掰了!”
严离身旁的虎女比谁笑得都夸张,头顶的虎耳一扇一扇。赵隆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是喜是忧,直到一个盛满牛肉的碗放到他的面前。
他抬头看过去,发现是一脸恭敬的葛翔鹏,他身上属于帝都的军服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布料极好的武服。赵隆封闪了闪眼神,摇摇头道:“我如今已一无所有,你不必再将我奉为主子。”
“吃吧。”青松雪已经吃得半饱,终于有空抬头说道:“你如今一无所有,却得到了平等的尊重,不好也不坏的情况,但绝对不会坏过你的从前。”
“不……我只是接受不了……”赵隆封向着人类与兽人和睦相处的画面看去,浑身上下散发着排斥的气息。
青松雪将身上的披毯拢了拢,抬起眼睛反驳道:“初始进入这座城镇的每一个人,都在问我‘你是如何将兽人和人类收拢到一起并且这样和平的’,我回答他们的只有一句话‘接受得了就留下,接受不了请走,无人强迫与诱惑’。”
——“到了你这里,我就要更为详细地表达——就人类排除异己这一点来说,哪怕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没办法改变。从一开始,这点就深深扎在每一个人类的内心——分的合理点的,是这个国家的人那个国家的;不合理点的,自己国家里这个省那个省,这个市那个市;再往下点,是城里人农村人,文化人文盲人,刘姓人张姓人;最丧心病狂的,是留着同一血脉的也要分个宗家本家,哥家弟家的。”
——“这种排除异己是劣根性,没法剔除的。本来这些称呼是为了方便区分各个层次的人群,到了后来,就成了反目的理由,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我在这一片土地开辟了打破这种劣根性的国度,你若是接受不了,可以离开。但不允许你去唾弃这里,对于这座国度来说,你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贡献成绩的新人,你也就没有任何资格对它进行评论。”
——“我这么说,也许太过自以为是。但这里一切,大到城墙、小到针线,都是我们用双手一点一点累积出来,我们有权利将它视为不可侵犯的领地。”
赵隆封愣了许久,才喏喏地低语道:“我想我需要时间接受。”
少廷喝汤的动作停了一停,嘲讽地哼道:“你需要时间接受,他们也需要。”
赵隆封这才忽而明白,他们说这些话是想让自己清楚——即使如今自己还是皇帝,也摆脱不了必须接受平等对待的事实。他们让他知道什么叫换位思考,什么叫将心比心。
他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太久,当看着下面的时候,不由有一些陌生的疏离感。做了什么事情也只是为了维护皇位而做,臣民和百姓的感受他渐渐也不再理会,疏离完完全全取代了理解。
兽人眼里的愤怒和排斥他也看得清楚,自尊很强的帝都军卫也拔弩相对。但赵隆封知道,在做了这些犯众怒的事情之后,没有理由还厚着脸皮与他兽人争夺什么。
“我只是为了我的国家。兽人的战斗力远多过人类,却不愿为这片土地贡献出武力,我只能强夺。”他说道:“当然,是我们的过错更多,我们会尽力补偿。”
因为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除了这片安全城镇,其他地方想必都已经被海妖占据,被已经消退的洪水打散,将过去的积怨压在心底,日子才会过得比他们想象中的长远。
少廷将手举起来,和赵隆封的紧紧握在一起,阴着脸违心地说道:“……哼……,相互包涵……”
能让别扭的豹子说出这四个字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赵隆封满足地摇了摇少廷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