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尧商又跟施枉魂啰嗦几句，大抵是为海颉先前所说
“顺带骗上你”作解释。又表示自己本意不想动手，但彼时情形，是可忍孰不可忍。
施枉魂含糊答应，自然是说明白明白，宁老哥不要多心了。两人随口寒暄，宁尧商毕竟有伤在身，说不得几句，有些气喘，施枉魂劝他早些下山。
宁尧商敷了随身带的金疮药，顿一顿，养了气力，两人这才各自下山去了。
自此，焚剑山上又只剩下那华裳公子和小厮二人。其时天色黯然，黄昏虽然没到，但是黑云密布，大雨将至。
那小厮掸掸袖子道：“少爷，咱们歇一会，也该回家了。”那华裳公子手按巨岩，兀自呢喃。
那小厮没听清，问道：“少爷，你在念叨什么？”那华裳公子道：“我在骂你，你没听清吗？”那小厮奇道：“骂我干什么，我又没惹你。”那华裳公子左手敲那小厮额头，斥道：“单懂得看戏，瞧人家刀光剑影的，有意思么？生死大事，怎可以玩笑。我常跟你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般顽皮，一股脑全忘在脑后。”那小厮吐吐舌头，调皮反问：“又没死人，是不是？”那华裳公子哼的一声，不跟他辩，当即阔步下山。
两人又是拨弄灌木，艰难返回。走上小一会，一声惊雷，细雨连绵，转而雨滴成线，便是大雨倾盆而下。
两人身无长物，只好脱了外衣顶在头上。那小厮有心护着少爷，总把灌木压得极低，踩在脚底，方便那华裳公子过去。
好在山上草木繁茂，虽然头顶大雨，脚下却不泥泞难走。两人朦胧走上一阵，穿出灌木丛，绕上山阶，彼此一看，互相嘲笑。
原来一路都已浸成落汤鸡。身上全是泥点，那小厮的衣裳给荆棘划破了，却还自嘲道：“少爷，你看我此时的模样，可英俊么？”那华裳公子心中一动，笑道：“英俊得紧。”那小厮又道：“君子不打妄语，少爷怎能这般睁眼说瞎话，我此时该像一个小乞丐，英俊二字，如何搭得上边。”两人说说笑笑，竟在雨中山阶，闲庭信步。
那华裳公子想起十年前初见那小厮的情境，彼时也是这般大雨瓢泼，那小厮却根本真是一个小乞丐。
那华裳公子的父亲本是一方豪杰，当年在闽南一带走漕，海上恶盗总还看他的面子，由任放行。
那华裳公子年岁尚幼，没有自主能力，跟在父亲身边也从江苏老家到了闽南福建。
那一日，那华裳公子求着父亲上街买冰糖葫芦，还没出门，天色突变，阴云黑压压的。
父亲吓道：“黯儿，天公不作美，冰糖葫芦咱们今天吃不成了。”他气得眼泪打转，呆在家门口坐了半晌，眼神直勾勾看天。
可是左等不下雨，右等不下雨，那天色却黑乎乎的，仿佛压在屋檐上，张着大口要把家里的房子也吞到肚子里去。
这一坐自清晨到午时，雨是一滴也没有下。他心想：“看来不会下了，老天爷做事不会这样不干脆。”拍拍屁股，一溜烟闯到父亲的书房。
兴奋得话没张口，哗啦一声，门外大雨如注，下起好大一场急雨。他没说话，可是禁不住还是大哭一场。
父亲问他，他直摇头说：“我不该的，我——我也没想到说你的坏话，你要生气。”父亲几次问道：“说谁的坏话啦？”他摸摸脑袋，合手向天，又抱在父亲腿上哭：“我想着一个上午都没下雨，天公老爷绝不会这样不果断，既然上午不下，下午也不会下的。”父亲哈哈一笑，把他抱起来，轻抚他背，安慰道：“为父给你讲袁守城的故事，好不好？这龙王下雨，有时还有私心错漏。天公老爷小气，咱们黯儿气量好，不同他计较。冰糖葫芦还吃不吃？”一听冰糖葫芦，他不哭了，水晶晶的眼珠直视父亲。
父亲打着雨伞带他上街去找冰糖葫芦吃。可是时至中午，又逢大雨，商贩们早下市了。
光秃秃的福建小街一个活人也无。父亲带他找了一圈，从东街口走到西街口，又摸索着去了远处的南小桥。
总没找到冰糖葫芦的影子。他见父亲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心下不忍，正要劝父亲作罢，那冰糖葫芦今天不吃，等明天太阳出来了再买。
眼光四下张望，决心只做最后一次的努力。这一望，便发现桥芽子处坐倒着一个小乞丐。
他吓一跳，握紧父亲的大手。父亲奇怪地看他，后来也发现了那个小乞丐。
他骇得问父亲：“那小朋友是不是——死了？”父亲拍拍他的肩膀，领他去看。
那小乞丐瘦骨伶仃，倒在雨中。雨水打在身上脸上，全无反应。父亲拿小乞丐的小手把脉，眉头拧在一块，他又问道：“爹爹，他死了么？怎么没看见他的爹爹，咱们把他带回家，救活了再帮他找爹爹，好不好？”父亲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叹啊可叹！黯儿，你看他可怜，是不是？”他只是点头。
父亲道：“他身子太虚，又淋了这场寒雨，气息微弱，命在旦夕。你想为父救他，只需得应承爹爹一件事。”他摸摸脑袋，眨眨眼睛，看看父亲，奇道：“什么事？”父亲有心拿此事作告诫教诲，正色道：“倘若爹爹不救他，在这街上半个人影也无，非等到明早天晴，菜农上街才能发现他。那时却为时已晚，神仙也救他不活了。”他急道：“是呀是呀，请爹爹快救救他罢。”父亲道：“只要你从今而起，不再吃冰糖葫芦，爹爹便救他。”他脱口而出道：“好，好，救他——”忽然闭口愣住，想从今而起，那是说，不但今天不能吃冰糖葫芦，明天也不能吃，不但明天不能吃冰糖葫芦，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都不能吃了。
又心想：“假如爹爹不救他，小朋友一定是会死的。我以后就算天天吃冰糖葫芦，也不开心。”抓着父亲的大手，决然道：“爹爹，你救他罢，黯儿从今而起，保证不吃冰糖葫芦。”又撑着手，嘟起嘴道：“冰糖葫芦也没什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