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叱干英朗派兵大索全城,翻遍都城一草一木,还是没有找到失踪的两个弟弟,也没抓到凶手丁力。同时再遣出五千骑兵分成小股,在城外四个方向上也展开拉网搜查。方圆五十里,包括十里镇在内,都被军兵光顾,但是一无所得。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在十里镇南,骑兵搜索队与一支不知打哪儿来的五六百草原部族骑兵遭遇,两厢交战,胡夏国骑兵被以多打少,致使三十余兵将毙命,百余人受伤,战罢对方呼啸离去。及至西南卫戍军营出兵追击,遍寻不见踪迹,显已远遁。
这一天是八月廿四,天降细雨。黄历上讲适宜沐浴、入殓、破土、移柩、除服。在叱干家族长辈的劝说下,叱干英朗将先君叱干若门缺首的遗体择地下葬。自城外返回将军府,他拿着从岚院搜出的、郭榭手书的信件来到关押郭甜儿的院子。
郭甜儿没听尚云的话,不舍得烧掉家君的亲笔信。每日翻读,伤感不已。
叱干英朗进到屋子里,两名仆妇连忙起身施礼,然后站过一旁。叱干英朗将信件拍在食案上,盯着侧身坐于卧榻边沿的郭甜儿,冷笑着说:“没想到,那个老家伙打而不倒,死而不僵啊,你是不是很自豪?”
郭甜儿淡漠地瞥了叱干英朗一眼,又把头扭过一边。
叱干英朗坐到抱鼓凳上,手肘搭住食案,翘起二郎腿:“再告诉你个关于你令尊的好消息,想听吗?”
郭甜儿还是没说话,神情间却明显留了意。
叱干英朗:“八月十六凌晨,就是你父被抓的第二天,老家伙自己咬断舌根自尽了!”
郭甜儿身子一震,倏然转回头,死盯着叱干英朗嘲讽地笑脸。良久,两行热泪像开了闸的泉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叱干英朗一摆手,不耐烦道:“别在我面前充孝女!真为家父着想,当初你就不该拒婚另嫁。”
郭甜儿霍地立起身,手指叱干英朗严词骂道:“似你父子般,仗着大王恩宠,狼狈为奸,实为衣冠禽兽,行亏名缺。谁家女子嫁你,岂不生来有忝祖德,死后遭人诟笑。”
叱干英朗直听得怒发冲冠,一下子跳起来,掀翻食案,过去扬手就要扇郭甜儿一耳光。郭甜儿将胸一挺,厉声道:“你敢碰我,我就一头撞死!”
叱干英朗手停在半空,憋了半天也没能打下去。一拍大腿回身便走,到了食案前,抓起信件三把两把扯得粉碎,纸屑扬到地上,大步出门离开。
那两名仆妇早跪于墙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见主人离开了,才站起来,过去扶起食案。
郭甜儿走到屋中间蹲下身,把纸屑拢成一堆,双手捧起来。信纸虽然撕碎了,但里面的内容却已深深烙进她的脑海,毕生难忘——
“甜娘吾儿:
自那日贼臣父子闯入宅门,满庭哭号,不忍听闻。吾以为从此后,家人天各一方,再无相闻相见之期。经年累月,为父每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却又犹存幻想,有一天得苍天垂怜,叫我郭氏本族不求枝繁叶茂,百子千孙,但祈留下半点火种,能够承我血脉,传宗接代,死后才有薄面得拜列祖列宗。心愿未了,吾不敢死矣!
郭家在长安略有薄产,破家之时得存幸免。今斥出全部身家,变卖得黄金五十斤,请来高人前往统万,取仇人头颅,带回吾子甜娘。此人乃当今最出色之剑客,少年时就名震西域,出道以来从未失手。吾儿千万信任此人,桴鼓相应,以便早日脱离苦海,来长安相聚!
家君郭榭泣书
庚申年二月廿四春分”
郭甜儿从未怀疑尚云有办法带走自己,即便是前日事泄,遭军兵羁押的时刻。这几日里为防备自己寻短见,两个仆妇终日贴身看守,晚上轮流睡觉,每次饭后连一碟一箸都要查验,唯恐一个看顾不周,累自己也跟着丢掉性命。聪明的她方才激言相试,叱干英朗果然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这便确定:叱干家必是有致命把柄落在丁力手上,因此要保自己周全!
第二日下午,叱干英朗在府中收到一封信笺,由贩果小儿送来。打开观读:
“英朗君垂鉴:
愚弟丁力,蒙兄错爱,倾心相待半载,唯有遥相叩拜,聊表谢意!
年初,受前光禄大夫郭榭所托,千里相就,特为谋取汝二父子首级。不料郭榭把持不牢,致使事情提前泄露。前日事起仓促,带走二弟。望兄切勿劳神牵挂,小弟必会妥善照料,不受惊吓,不日将完璧送归。亦请兄礼待郭甜儿,不使委屈。
明日午时正中,凤阳门外无定河岸,请兄一人带些许侍从,携郭甜儿前来,交换二位小郎君。我将使人方圆十数里查验,若有军兵,则交易取消,望兄谨记。
见字如面
丁力手肃
八月廿五”
叱干英朗读完书信,略加思索,就书案上草书一封,交由家将送往叱干英昊将军府,备陈事宜,请求堂兄过府商议,也好提早布置。当晚,在城门关闭之前,叱干英昊和亲弟叱干英佈自西门出,赶赴西南大营整备;叱干英岱独自出北门,前往城北大营协助叱干英越排兵;叱干英锐率五百轻骑暗伏城中策应。一旦交换人质完成,叱干英朗带二弟返城,接着便与叱干英锐共同出城追击,务必咬住丁力,同时传信各处策应。今次绝不再让丁力逃脱!
八月廿六,是个秋高气爽艳阳天,统万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除了城门守卒,不见其他军兵在城里城外耀武扬威。中午,自无定河南岸撑来一条摆渡小船,船头卓立一人,穿青色宽袍,腰系丝绦,肋下配剑,神情恬淡,目不斜视,正是丁力。船靠稳,尚云跨步登岸,一个人缓步前行,小船顺流离去。远处在望的凤阳门方向,驰来十数匹战马,打头者正是叱干英朗。只见他头顶束发金冠,飘带舞于脑后;身披百花战袍,空着肋下未携兵器,也未着寸铠。扬鞭策马,动作神情透着自信,及至不远勒马站定。身后,佩戴刀剑短兵刃的侍卫们簇拥着一匹黑马,郭甜儿身穿大红曲裙端坐其上,正把目光投向丁力。
叱干英朗甩蹬跳下马。侍卫们随后也跟着纷纷下马,虎视眈眈盯着尚云,最前面的就是那个伍姓侍卫。郭甜儿最后一个离鞍,站在人群中间,热切地凝视着那一抹孤寂,眼里全是离别后的思念。
叱干英朗来到尚云对面,质问:“我弟弟哪,他们现在在哪儿?”
尚云不答,而是向着郭甜儿问道:“你没事吧?”
郭甜儿略显激动地回答:“我很好!你也还好?”
尚云点头,然后转向河面,扬起手臂大幅度摆了两摆。远远的河心之上,一艘乌篷船在一条短衫赤膊、壮实异常的长大汉子撑篙操控下,飞快地驶近岸边。离岸十来步距离,船停在水中,船舱里首先钻出个姑娘,紧随其后的是他两个牵肠挂肚的弟弟。看他俩嘻嘻哈哈、相互戏闹、混不在意的神态,明显不了解眼前的状况。
叱干英朗这些天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对尚云道:“让他俩上岸吧,我们彼此交换。”
尚云还未应答,那边郭甜儿却喊了声:“且慢!”
叱干英朗愕然,回头狠狠瞪着郭甜儿问:“你还有何话说?”
郭甜儿毫不畏惧地迎视着目光,说道:“我方只有一个人,你们却是两个。这不公平!”
叱干英朗撇着嘴角讽刺道:“那你说怎么才算公平?”
对面的尚云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郭甜儿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郭甜儿不理对方挖苦的语气,答:“你们有两个,我方也应是一对!”
叱干英朗:“除了你也没别人了,你说还有谁?”
郭甜儿:“让臧芸来,两个对两个。否则就用一人交换!”
叱干英朗转回头看向尚云。尚云苦笑:“她说了算!”
叱干英朗又望了望船头上,那一对笑容灿烂、正向自己挥手的弟弟们,把脚一跺,回头吩咐道:“小伍,你带两个人,马上赶去秀云阁,把臧芸接来。就和仲孙嫂说:过后我会给她一个交代!”
伍侍卫答应一声,狠狠盯了尚云一眼,和身边两人飞身上马,往城里方向驰去。众人于是唯有压抑焦躁的心情,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