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第一次苏醒的时候,密医正在灯下给他缝合伤口。长针扎入皮肉的痛楚,让男人的眉尖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目光落在病榻旁一个带刀武士身上,男人的声音很哑,“去叫武市过来。”
密医很想让他不要忽视正在缝合的伤口,但是侍立在周围的武士们,似乎惯于看见自己的总督在这种情况下发号施令,居然谁也没有阻止。
传唤的下人带了鬼兵队的谋略家过来。不需要高杉再多言,长着一双萌系猫眼和大叔脸的谋略家一点头:“已经按计划进行了。”
“消息放出去了?”
“放出去了。我们的事前准备非常充分,即便是御庭番众也会信以为真。”猫眼大叔说,“知情人不会超过十个。”看了一眼突然冷汗涔涔的密医,“十一个。”
因为他高杉晋助总督的名声,新鬼兵队崛起前期声势太大,仇家和盲目追随的人都吸引了不少,已经到达了冗余的地步。前期的恐怖`袭击和非法活动亦太高调了,必须选择时机抽刀断尾,让新生的鬼兵队持续延续下去。
高杉敢带着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鬼兵队,招惹天道众和御庭番众两大势力,是抱着破釜沉舟的觉悟去的。他将会在此次围剿行动中“死去”,在复杂的形势中保全核心的同时,也趁机将鬼兵队重新大洗牌。
一切都筹备周密,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修改斟酌,甚至连替代的尸体,都是万里挑一的相似品。跟胧交手,也是事先敲定的其中一个方案:让所有人看见自己跟天照院十三代首领对阵,那么随后的“鬼兵队总督重伤不治”可信度会更高。
——唯独在计划之外的,就是高杉毫不反抗地挨了虚一刀。
“吓死宝宝了。在那个人手下活着的几率,是不会超过百分之五的。”武市变平太说,“虽然万齐先生认为高杉大人一定有后策,但是根据密医检查的情况,高杉大人此次绝对是九死一生。”
男人勾起的嘴角慢慢抿紧。他没再说什么,武市变平太就默默退下去了。
麻药还没注射进去,密医手中缝合的动作不敢停下,但也没有听见男人喊疼。他偷眼去望高杉,高杉眼神淡淡地放在虚空,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不。不对。
那不是老师。
疼痛让他的理智前所未有地清醒。
曾经也有过一面之缘,在松本村被屠村的时候。他亲眼看见那个男人非人类的刀法,无感情的眼神,宛如鬼附身了一样。
“大人,真的不需要麻药吗……”
“不需要。你做你的。”
他已经知道老师有自愈体质了。再进一步推论老师的身体可以死而复生,听起来也不再像是天方夜谭。
假死。
老师身上也许背负了跟他一样沉重的东西,只能通过假死来摆脱。就像他通过假死,绝境求生一样。
但是如果是假死,如果是松阳老师,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来找自己的学生。
尤其是银时那家伙。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银时在松阳心里的地位确实举足轻重。他首先会去找的就是银时,为了让银时尽快从弑师之痛中解脱出来。
为什么做不到?
想,继续想。
对战天照院奈落前,他已经对虚做过一次详尽调查了。他知道虚在把天照院奈落交给胧之后,就踏上了宛如星球大战一样的征途。似乎区区一个地球已经不足以满足他胃口,他像是要拉够全宇宙的仇恨值,甚至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
这样的事情,他熟悉的那个松阳老师,也是绝对不会做的。
作为吉田松阳的存在,已经被完全抹杀了吗?
这个恶鬼不仅完全占据了老师的身体,还学会了老师的笑容和说话方式。松阳绝不会向自己的学生挥刀,但他会;松阳绝不会向自己的学生露出那样淡漠的神情,但他会。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又会偷偷溜到地牢里,给他换药呢?
掌握的信息太少太少了,所有猜测都是凭空想象。越是思考,就越感觉要陷入某个黑暗的死胡同内,周围都是高墙,鬼打墙一样无法脱离。
纷乱的思绪过后,失血过多的虚弱感缓慢侵入大脑。高杉已经学会了绝不在虚弱或是情绪失控时思考,因为那样得出的结论是不可信的。
他顺从自己身体的意愿,再次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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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给松阳带来了噩耗。
其实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某天探听完鬼兵队的情报回到灵源寺,他蹲在松阳身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畏惧不言。
松阳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用了过半的精力在压制虚,如坠寒窟的那一瞬间,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完了,虚又要出来了。
但虚没有。
说来奇怪,那天一刀把高杉捅了个对穿后,松阳几乎竭尽全力才抢回了身体的主导权,虚也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安然自得地坐在那个黑漆漆的空间里,嘴角勾着弧度,将松阳的挣扎和绝望尽收眼底。
每一天似是而非的、支离破碎的梦境里,男人俯在上方,指尖描摹着松阳紧闭的眼睑,很温柔地望着他。
眼里的笑容却是假的。
(如果胧没有遇见你,就那样死去的话,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虚的长发很柔软地垂落下来,跟松阳的长发糅合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着同样美好的容颜,近距离对峙的时候,看上去简直两人都在微微发光。
(如果晋助没有遇见你,只作为一个名门武士长大,不需要背负失去你的痛苦,不需要自毁似的毁灭世界,他会不会更快乐一些?)
虚低声耳语的时候,声线是醇甜的,温柔到让人脊椎都会发痒。
(如果银时没有遇见你,那样聪明的孩子,照样可以活下去。你强行涉足了他的人生,自以为是地给了他温暖和爱,却又让他亲手将你杀死。如果没有遇见你,他会不会,更轻松一些?)
(——够了。)
松阳睁开了眼睛。他试图挣扎,却根本不起作用。到最后,他也只能用力按住了对方的嘴,似乎这样就能堵住那些锥心之语。
虚柔软的嘴唇在他的手心下开开合合,带着冰冷的吐息,蛇信子似的。
(小太郎也不需要你,如果他遇见的,只是一个优秀正直又清白的教师,该有多好呢?他根本不需要像你这样,背负着黑暗过往和复杂身世的恩师。)
(骸?在牢中教授她写了几个字,就自以为那是你的学生了,你是多渴望在别人的世界里,留下自己的痕迹?胧当时不是也问过么,会写几个字有什么用呢?)
(你的诞生和抗争,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虚的指尖轻轻抚过他湿润的眼角,又在舌尖上舔净了。他喜欢做这些过于亲密的动作,似乎在他的认知里,松阳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再怎样深入都不为过。
(松阳。怎么又在哭了呢?我只不过将你的想法说出来罢了。)
虚发出一阵极轻的笑声。笑声过后,他说出了松阳最恐惧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