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他揉弄着莫名酸痛的后颈,轻手推开半掩的窗户,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好似随时会有雨来。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远处一道银钩从天而降,轰隆几声雷响,吓得他一个激灵。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方才几片浓重的乌云积在一起,得势一般泼落倾盆大雨。窗前瞬时挂上一道雨帘,混着泥土气息的微醺雾气渐渐浮起,沉寂许久的朝阳殿被包裹在一片恣意水雾中。
这种天气,李承延是连床都不会下了。
元喜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冰冰凉凉的触感,仿如他嘴角勾起的冷意。
“孙御医,陛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唉……元公公,实不相瞒,陛下的病……其实并非什么疑难杂症,皆由心结所起,心结一旦得解,便无大碍。只是……”
“只是……陛下什么都不肯说,也不配合医治。长此下去,只怕会虚耗过度……元公公,您一直在陛□边伺候着,可知他有何未了心愿?”
“孙御医,元喜不过粗陋之人,能蒙陛下不弃常侍左右已感激不尽,何德何能得窥陛下心事?”
“若是连你也不知……这可……唉!”
呵呵,就算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李承延自己作下的孽,当然要他自己慢慢去还。
“公公……元公公……元公公?”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下,元喜敛起笑意,转身看到一脸古怪神色的翠珍,有些奇怪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
翠珍忙把手里的托盘举到他面前,元喜扫眼看去,不过放着一只药碗,并没觉出什么。可随后他脸色一变,抬起头,露出和翠珍一般古怪的神色,
“陛下他肯喝药了?”
翠珍的视线同样落在已经见底的药碗上,又欢喜又忧虑地点头,
“今日陛下他……有些奇怪,奴婢一早端了药来,本想劝着陛下多少喝一些。可奴婢一走进内殿,却发现陛下他已经起了,正坐在桌前看书,奴婢把药端过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口气喝干了。眼下正催奴婢传膳,说是饿了……元公公,您看……这会不会是……”
回光返照四字,翠珍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可元喜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李承延今早的举动太过异常,从他卧床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地服药,甚至还破天荒地主动吩咐传膳。
“翠珍,你去把御医请来。”
元喜想了想,终归觉得不妥,这种时候,仅凭猜测难以断定李承延的状况,还是请御医来诊治下比较好。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至殃及自己。
“是。”
翠珍屈膝颔首,顿了顿,又抬头问道,
“那……奴婢还传膳吗?”
元喜笑笑,
“你这小丫头,莫不是吓傻了?主子的命令,岂有我们不听的?”
翠珍连连点头,裙裾摇摇摆摆,片刻就消失在门外。
作为李承延的近侍,自己竟然睡过了头,连李承延起了床都不知道。
元喜按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和焦躁,掬捧雨水拍在脸上,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才往内殿走去。
果如翠珍所言,李承延依旧坐在桌前看书,他穿了一身山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纯白玉带,头上没有戴冠,长发利落地束起,整个人透着病态的憔悴,却也有股说不出的美感。
李承延的长相肖似太后,太后年轻时就以美貌冠绝攫阳城,否则也不会在没有后家可倚仗的情况下,获先皇盛宠,甚至破例升为贵妃。因而可以想见,李承延是如何俊美的男子。更难得这俊美之中,不掺杂丝毫女气,五官中唯一遗传自先皇的两道凌厉剑眉,使他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
但凡见过李承延的女子,无论宫女妃嫔,皆如失了魂魄一般。纵是男子,也常常不能幸免,自李承延登基以来,宫里时常传有年轻官员看陛下失了神,被罚板子的笑话。
而你当年,也是被他好看的模样迷惑了吧?
元喜咽下内心不断涌起的苦涩滋味,走到桌前,跪道,
“陛下,您今日可感觉好些?”
李承延缓缓合上手里的书,微微颔首道,
“是觉得好了一些,元喜,平身吧。”
元喜谢了恩,站起来又走近些,转头看看窗外,又看看李承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延托着腮看他,微微笑道,
“有话就直说。”
“奴婢不敢。”
元喜慌忙垂下脑袋,隔了一会儿,又抬起眼,诺诺道,
“陛下,雨大天凉,您的身/体刚爽利些,可不能大意了,奴婢把窗户关了可好?”
李承延“嗯”一声,元喜赶紧走过去,将一排大开的窗户都关严实了。
待他松口气回身时,发现李承延还在看他,视线像是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都没错开过。
元喜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叩首道,
“元喜犯了何错,还请陛下明示!”
回答他的,是凳子移动的声音。
元喜的头磕在地上,只看到一双脚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元喜,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李承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元喜有些发蒙,他重重地磕几下头,回道,
“奴才伺候主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来难为之说?陛下当真要折煞奴婢了!”
“呵呵……”
李承延冷笑数声,慢慢蹲下/身,一手捏起元喜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元喜的脸上满是惊慌,眼角因为恐惧已经渗出了泪水,可李承延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眯起眼道,
“你眼里的恨意这么深,这么多年了,朕竟从来没发现过!”
“陛下……奴婢、奴婢……”
元喜整个人都软了,若不是李承延还握着他的下巴,他估计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元喜,不要再做戏了。”
李承延丢开手,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样东西。当那样东西垂落在元喜眼前时,他的瞳孔倏地紧缩,颤声道,
“你……你怎么会有……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上!”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夺。
李承延却早有防备地闪身避开了,那枚成色极为普通的鲤鱼玉佩也被他重新收进怀里,
“我不过试探你一下,你就暴露了。元喜,你胆敢欺瞒朕这么久,就没想过被朕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
“呵呵……后果?能有什么后果?大不了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死后将我挫骨扬灰。”
元喜不以为然道,索性将多年伪装的小心顺从一并摘下,也不再维持卑微的姿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直面李承延。
“陛下大概从没想过要调查我吧?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家乡在哪儿,家人是谁,我早就不记得了,也无从查找。我的九族,只有我一人,恐怕陛下用尽酷刑将我处死,也不能解气。”
“元喜,你好大的胆子!”
李承延被元喜无赖般的语气激怒了,愤愤地指着他道,
“你还当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
元喜平静地看着他,忽而一笑,
“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却当真不能拿一个死人怎么样。比如苏鸿睿,他死了便是死了,陛下不也没有任何办法吗?”
“胡说!鸿睿他还活着!”李承延恼怒地打断他。
“他早就死了。”元喜冷冷地回道。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我亲手灌的毒药,他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估计早就被野狗吃掉了吧。”
“住口!”
明知元喜是信口胡诌,李承延还是被戳中痛处,他一把揪起元喜的衣襟,将比他矮小许多的元喜掼在墙上,吼道,
“你口口声声说苏鸿睿死了,那你看到这枚玉佩为何如此慌张?”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元喜头一偏,眼一闭,完全不准备辩解。
“恒春谷这个地方,你知道吧?”
李承延忽然松了手,元喜顺着墙壁滑下,委顿于地,却被他这句话激得浑身一震。
“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昨夜来此送我玉佩之人。”
李承延满意地笑了,昨夜他与梦中被人惊醒,醒来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他以为是刺客,那人却毫不客气地踢他一脚,问他想不想见苏鸿睿。
他如何不想?
这些天来,不管睡着,醒着,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苏鸿睿。
可苏鸿睿已经……
“他还活着。”
那个人没有多作解释,只扔给他一枚玉佩和一本书。
玉佩是成色普通随处可见的青玉鲤鱼,书是一本医书,里面夹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我如何相信你所言非虚?”
李承延紧紧抓着这两样东西,焦急地追问。
已经走到窗边的人头也不回地道,
“信不信由你,不信最好,免得扰了苏鸿睿清静。”
那人说完,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李承延使劲揉了揉眼,借着昏暗的光线四处搜寻,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可手里的玉佩和医书都明确告诉他,真的有人来过。
而鸿睿他……真的如那人所言,还活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年他明明亲眼看见苏鸿睿的……被人抬出来,并且为保万无一失,他将这件事交给了最信任的元喜去做。
难道……是元喜骗了自己?
李承延捏着手里的东西,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视线落在手里的玉佩上,或许……
他可以想个办法验证一下。
李承延想着,慢慢地弯起了嘴角,连日来的颓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如获新生一般。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