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泰山大人……”
方雁卿扯着被子挡在面前,一面哀求,一面朝陈执投去求救的目光。
“陈执!”
可陈执刚一动作,就被蔚成枫大声喝住了。他凶狠地横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再擅自踏入这里半步、插手这里的任何事情!”
“是……将军。”
陈执为难地看看明显在发抖的方雁卿,叹息一声后,无奈地点头。陈执此人虽一身傲骨,从不畏惧权贵,但蔚成枫曾于危难时刻救过他及家人的性命,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因而对蔚成枫的命令,他从不违抗。
只是他不能随意进出了,方少爷的日子恐怕就……
“你现在可以下去了。”蔚成枫又丢来一道命令。
“是。”
陈执忧虑地捋着长须,提起药箱一步三回头地跨出门槛,他后脚刚着地,门就被侍卫麻利地关严实了。
陈执一走,蔚成枫转眼就翻身上床,坐到方雁卿身边,手里的药碗已经抵在他的唇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里面散发着苦涩味道的漆黑汤药灌下去。
“泰山大人,你杀了我罢……”
方雁卿忙转过脸,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泪水,双手隔着锦被紧紧捂着肚子,好像正抓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还敢叫我泰山大人?”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转开的脸被人大力扳回,那人因愤怒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脸上,不用睁眼,方雁卿都知道他们现在靠得有多近。
可是,那个人却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怕听到的话。
“泰山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要我,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一种比死更深的恐惧一瞬攫获了方雁卿。他吓得睁开眼,红肿的眼眶内泪水满溢而出,看来不知有多狼狈可怜。他再顾不得防备,忽然朝前扑去,死死抱住蔚成枫。
一直以来,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从来到将军府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在一起。这个人是自己的泰山大人,自己是他的女婿。对于这个身份,他开始是喜欢并且为之庆幸的,可懂事之后,他却又无比憎恶。他不要当他的女婿,他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动心了。但他知道,这个人是容不得男子的倾慕的。他们这一辈子,便也只能是这重关系了。
可现在,这个人不要他了,他不再准许自己唤他泰山大人了,那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就断了。
他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逃走了,泰山大人你原谅我,不要不要我……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
方雁卿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蔚成枫身/体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溺水之人的桎梏。
相对于方雁卿的失态,蔚成枫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一手圈住方雁卿有些臃肿的腰腹,好笑地提醒道,
“你已经有孩子了,雁卿。”
“泰山大人……”方雁卿不解地看着他,依然带着哭腔唤道。
“你不能娶姝儿了,我也就当不成你的泰山大人了。”如此说着,蔚成枫惊觉多日来积压在胸口上的沉甸甸的感觉居然慢慢消失了。
“不……我不要……泰山大人……”
方雁卿出乎意料地不讲理,他死命将头埋进蔚成枫怀里,无论蔚成枫怎么哄都不肯抬起来。
“雁卿……”
蔚成枫心里的火气都被他孩子气的任性妄为给磨光了。他努力伸长手臂将冷了的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又回身抱住方雁卿,一下下地轻拍他紧绷的脊背。
“泰山大人,你可以、可以立刻杀了我,但你不能……不能不要我!”
在对方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下来的方雁卿抬起头,抽噎着向蔚成枫恳求。
“是我不要你?”
刚熄灭的怒火又迸出几点火星,蔚成枫捏起方雁卿的下巴,直视他仍带着恐惧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道,
“悔婚的是谁?与男子私奔的又是谁?你倒本事,还恶人先告状,指责我不要你?”
“是我……”
方雁卿失落地垂下眼睑,一滴泪倏地滑落眼角没入唇间,尝到那苦涩的滋味,他却笑了。
“泰山大人,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小姐她不喜欢我,我身份卑微,年纪比她大,身/体也不好,本就配不上她的……”
“胡说!”
蔚成枫断然打断他,摸着他的脸道,
“你很好。”
“我真的很好吗?”
方雁卿露出虚幻的一笑,也伸出手抚上蔚成枫的脸,苦恼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也不喜欢我呢?”
“你在胡说什么!”
蔚成枫眼里突然就涌起了狂暴的怒意,他猛地推开方雁卿,像是反驳,又像是自我安慰地朝他吼道,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男人!你是不是疯了!”
“呵呵……呵呵……”
看着他断然否决,急得跳脚的样子,方雁卿瘫坐在原地,吃吃地笑起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搏了,可惜还是输了。
他真是疯了,四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疯了。
从今以后,这个人怕是见都不肯再见他了,哪里还会要他?
没有了他,自己还活着干什么?
除了连累展叔叔,只怕再无一用,倒不如……
方雁卿心念一动,随即朝着搁置药碗的小几看去。趁着蔚成枫赤红双眼,如斗鸡一般气怒交加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飞快地扑过去端起药碗,在蔚成枫来不及反应之时,将里面的汤药一仰而尽。
“雁卿!”
宫里的夜总是特别凉,又特别漫长。
偏偏睡不着的人也特别多。
元喜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并且能安然处之了。每每睡不着又不当值的晚上,他总提着一只白纸红烛灯笼,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
那个人还活着吗?过得好吗?
这是他想得最多却一直无解的问题。
而今晚,他最关心的问题,竟然有人回答他了。
当空中悄无声息地掠过一道黑影时,时光似乎一下退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才刚刚净/身入宫的元喜还在冷宫里照料那株千年老梅树。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是没有现在这般潇洒。
“久违了,展大哥。”
元喜看着来人,恭敬地朝他一拜,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悦之情。
他们已经二十三年没见了,从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互不相欠,照理说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了,可现在展清墨却突然出现了。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而这些事里,元喜最不愿听见的,便是那人的……死讯。
“他还活着。”
展清墨好似能窥探人心,元喜还没开口,他便解答了他的疑问,还嫌这个答案不够详尽,又补充道,
“也只是活着而已。”
“活着,就好了。”
元喜悄悄松了一口气。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他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不就为了活下去吗?
“唉!”
展清墨无力地扶着额头,叹道,
“元喜啊,你已经是宫里的太监头头了,怎么还和过去一样,那么……幼稚呢?”
元喜快四十的人了,还被人说幼稚,心里自然不服气,可他不敢和展清墨争辩,只得生受了。
两人多年未见,一个长居深谷,一个安身宫门,又非至交好友,自然没什么好聊。展清墨戏弄下他,过足了嘴瘾,就直奔主题。
“我说小元子欸,当年的事,你是不是隐瞒了些什么?”
元喜闻言,暗自心惊。幸而他常年在波谲云诡的深宫打滚,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脸上波澜不兴地反问道,
“展大哥何出此言?”
“嘿!你小子还想诈我呢?”
展清墨笑着撞下他的肩膀。元喜摸摸被撞得生疼的骨头,心想,你不也在诈我?面上还要赔笑道,
“元喜哪里敢了?”
“你不敢?”展清墨斜他一眼,笑道,“那我问你,为什么苏挽之身上会有‘夕见’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