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束素静默着,忽而说了一句:
“先生可喜欢?”
喜欢什么?什么喜欢?
我心又一颤,仿佛早已成为她手中的琴弦,任挑任拨,反抗不得。
方才竟是未听清语气,只顾慌乱无措。
“什么?”
我抿着唇,不轻不重地点在下一红点处,轻描淡写。
“此间我是主人,这话该我问。殿下,这寝居你可还欢喜?”
幸而,风清嘉是她的先生。
总还能找回一两分理智,不至于太过狼狈。
......
她显然是被我生硬的转移弄愣了。
“先生的别院,束素自是喜欢得不得了。”
明束素侧过小半张脸瞧我,微微扬起下巴,活像是番邦敬献的波斯猫在闹人。
她唇角上扬,该是有些意外。
或许我不该出声,沉默带过岂不更好?
还是被她扰乱了心神。
所幸,药涂好了。
“你能来送我,臣下心中十分感念。”
我收了手,别过身去,待她整理自己的衣裳,暗自松了口气。
日已沉落到底,几句软话,我总舍得予她。
况且,也能将气氛转向不那么尴尬的境地。
方才那样,实在太令人不安了。
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明束素不是小孩子了。
“先生出宫那日,束素真得了急症。”
明束素加了件里衣,然后停了动作,往我这儿靠近了些。
虽不庄重,也不能说轻佻。
她总像一根软刺,让人舍不得拔,又时刻疼着。
最后想来想去,终是我自找苦吃。
若不是明氏并非前朝就有的几个大族,我或许要怀疑她也有什么特异的能力。
比如操控人心之类。
“子元同我说,先生那日似是生气了,束素好生惶恐。”
明束素见我不躲不闪,反是乖觉了不少。
她语气软软的,目光也是,像个想要弥补的无措孩子,逗得我心中莞尔。
这是她的小把戏。
我喜欢她这样的小把戏,明束素知道。
“你总不让人放心。”
我也冲她眨眨眼,装作一副生气的脸。
我们都笑了。
楚宫里也少有这么和睦的光景。
而今,我和她如此融洽,之间距离不过寸余。
能呆在她的气息之内,让我极舒适。
但她......不能晓得。
“如此说来,先生愿意担心束素,便是做了桩注定赔本的买卖。风家旧时以经商起家,风老爷子要是知道,不知该如何生气了。”
明束素低笑一声,这才展露她真正的意图。
她是来探问我能否带来风家支持的。
我的笑还挂在脸上,心里却隐隐有些难过,便顺着她的话继续:
“父亲效忠朱朝,无论哪位皇子皇女都是挂在心头,又岂会因为我这小小私情而责骂?”
说的是实话,父亲对每个明氏的继承人都一视同仁。
只等我做决定。
而我的决定是,风家需要时间准备,而明束素也需要时间成长。
在此之前,我不能给她任何保证,怕她失去了那自小养起来的斗志。
身靠大树好乘凉没错,但太子冉多年没大长进,恐怕也就是因为太过顺风顺水。
而今,大部分人不会怀疑未来天下的主人是谁。
明子冉也是这么认为,故而他并不会多计较我拒婚的事情,总有匹配他的贵女。
或许只有我知道,明子冉已是将死之人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暗向我求亲,被我挡了回去,那时候他身上的气运已然消逝干净。
连普通人都不如,只是虚壳。
明束素没得到满意的答案,仍是笑了一声,似是不甚在意。
我去取了吃食,一一先在她面前尝过,以示无毒。
明束素披了件衫,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她看来,我俩关系足够简单。
拉拢我,就是拉拢风家。
而风清嘉是个溺爱学生的软弱女子,迟早会败下阵来。
可我不是。
但人总是难以拒绝对自己有意义的人。
我想我对她来说,也多少有些意义,所以我们才在来回兜圈子。
她可以用更极端的手段,我也是。
这亦是我要离开的原因之一。
风清嘉和明束素,无论哪一个都不喜欢被束缚。
“先生要去哪儿呢?绛雪太冷,环岁太毒,治夏太热,鲁圣太闷,廪余太钝,周尧□□,依束素看,都不适合先生。”
明束素托腮望我,将六州评说过来,倒都出奇地合适,最后才补了一句。
“苍平太深。”
水深才好,至清无鱼。
可在我眼中,目前这水仍是清的,因为鱼儿都还小。
我收了碗筷,忽而生了念头,怕她将被那些鱼的鳞片刮得遍体鳞伤,叹了口气。
该回答了,我刻意将语调放得轻快:
“臣下本是安于平淡之人,自是回老家种种田,养养花,若再有盼望,便是嫁个良人。”
“先生从来不是安于平淡之人。”
明束素回嘴,似是在为旁人辩驳,而不是面对着说话的本人。
“少时同我针砭历史,又是何人?”
“品评历史者,便不能安于平淡了?”
我轻笑出声,这理由太单薄,于是学着她的语调:
“少时同你弹琴养性,又是何人?”
我自问对明束素下的功夫都在暗处。
她知,我知,但都不可说。
明束素还是嫩了些。
可她终究不是一般孩子,不会被我这回击逗得面红。
明束素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她能笃定我是狡辩,但也知纠缠没有意义,念头一转,改为侧面敲击。
“先生若是欢喜锄头犁耙那些物件,岂不是浪费了一手好才艺?”
“那,回家当个食米虫也是好的。”
我仍是浅笑,索性连人也不当了,故作得意状。
“旁人可是羡慕不来的。”
明束素并不气馁,她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我。
神情藏笑。
好似升起的月亮没有吞没过时间。
好似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好似她定能压我一头。
真可爱。
“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先生意在安稳,极好。”
明束素凑近,直直地入我双眼。
她身上的气运大盛,我不晓得是为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待。
家中典籍记载说是,金羽可窥人气运,或增之,或减之。
可我尚未能如此运用自己的能力。
或许过了三十五岁时,会有所长进。
“可惜束素不是。”
我一愣神间,她竟是坦白。
尽管委婉。
我该骄傲,这头幼兽视我如此之重。
但我性子有一点极不好,凡是认定的事情,就变更不得。
而今还不是君臣相谐的时机,不如说,她恨我怨我多些更好。
“生在帝王家,安稳确是奢求。我这等贪恋隐逸之徒,实难了解。但殿下极聪颖果决,将来必有造化,望殿下好生珍重自己,莫要过于忧劳。”
我暗忖青彦应该从宫里摸出来了,便用了道别的口吻。
这极谦恭油滑的模样,明束素最为厌恶。
划开一线。
“先生,束素及笄之礼,你可回来?”
明束素不甚意外。
她又问了我一遍这个问题,上一次是我将离宫时,而这一次是我将离开苍平。
现在看来,似乎一直是我在逃,先是出宫,而后是出城。
可她不必追,因为我会回来。
“或许。殿下福泽恩厚,便是我身在天涯,也会在心中默祷。”
我含混地回答,估摸时间,那是我应正离开绛雪,往四季如春的环岁去拜见大姑姑风望。
运气好的话,我会在繁花中,迎接明束素的及笄日子。
到时我会折一枝桃花的。
“先生一定要来。”
明束素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她往我这避了避。
而后忽地咬上我耳朵,把暧昧不清的气息微微吐露。
“束素想第一个告知先生,我的字。”
我可从来未教过她这个。
从、来、没、有。
下一瞬,她的手滑过我的发丝,捻着面具的丝线。
明束素狡猾地笑,仿佛抓住了我的软肋。
她不知道她始终是我的软肋。
“束素一直很好奇,先生的左眼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明束素离我那么近,我稍一动,就能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可我没有。
再如何,她不过是个孩子。
“怕会吓到人才特意遮起,能是什么好模样?”
我捂着面具,往后退一些。
果不其然,青彦轻轻敲了敲窗户。
“罢了。”
明束素像是在说“总有机会”似的,放开了我,又仔细整理了一遍衣裳。
她冲着窗外笑道:
“再等一下。”
等什么等,我暗自嘀咕。
明束素快些走才好,方才的接触我需要一段时间消化。
据我所知,宫中的读物是严格限制的。
“风清嘉。”
明束素唤我,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我的面具。
巧笑嫣然。
“殿下?”
我呆呆地回她,幸好没说漏嘴,回她一句捣蛋鬼。
事实上,明束素并不喜爱玩恶作剧。
明子元倒是很喜欢。
“就叫你一声,还未曾这么试过。”
明束素动作麻利地走到了窗边,青彦从那里探出半个头,不明就里。
“准你来观礼。”
我几乎要被她逗得失了态。
世间哪来这般的人儿。
一夜好梦。
或许,她及笄那日,我来得及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