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泡沫冲干净，露出了原本的银白。
“叔叔,”
自己用毛巾擦干脸,水波一晃，两条修长的腿出现在了视野中。波利等沃恩坐下后,也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我来帮你洗。”
孩子眨眨眼睛，一副期待的模样。
闭上眼，沃恩低下了头,声音仍然冰冷淡漠：“不用叫我叔叔,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咦？
回味着这句话，波利犹豫：“……名字？”
“是的。”
淡金色的长发在水中漾开，像极了黄昏时分散落在岸上的砂砾。柔和的夕阳余晖为它们铺上美丽的光晕，随着海浪起伏,融汇成一条金色的绸带。
真漂亮啊！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金色，波利鼓起勇气：“沃恩？”
这次，冷漠的青年给予了回应。
“嗯。”
他答得很轻，却让小家伙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波利学着他的样子，挤出发露，一点点抹在他的头发上。沃恩任由他做着，眼眸缓缓睁开，视线下垂，注视着水面上浮动的光影。波利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扯到他的发根。
这个孩子是亚尔从异国带给埃里斯特的礼物。
这样想着，沃恩注意到波利腰上的线条。线条细腻而柔软，等他再长大点，到十岁，或者十一二岁的时候，这些线条就会消失，那时他才算得上长大。
等他长大后，就不能像这样粘着自己了。
“疼吗？”
捞起一缕发丝，波利很紧张。沃恩没说话，只是在他的手肘上轻拍了一下：“我不是玻璃做的，没那么脆弱。”
“但疼痛不好。”
七岁的孩子小声说，用稚嫩的声音，来表达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因为我很怕疼，所以也不想让你疼。”
洗完澡，沃恩领着他回房间。
他的卧室很简单，一张床，一扇窗，一只床头柜，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床上铺着纯白的床单，被褥也是同色。
沃恩掀开被子，回头。
明白他这个动作的含义，波利乖乖地钻了进去，然后侧身躺着。沃恩打开床头灯，也躺了下来，孩子蹭过来，一手搭在他腰上，一手蜷起，贴着他的胸膛。拿书的动作一顿，想了想，沃恩放弃了看书的打算，关了灯，把孩子带进怀里。
好温暖……
波利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把头枕上他的肩膀。
他很少从亚尔身上得到过这种温暖，而现在，这个人给了他。尽管不苟言笑，尽管没有生气，却不知为何，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
孩子的呼吸声渐渐低了下去。
挥动军刀的手，一向只为杀戮而存在。如今，一个小生命竟以毫不设防的姿态依偎着他，沃恩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会失手杀了他。他必须十分小心，因为孩子和敌人是不同的，脆弱到哪怕稍一用力，那张可爱的脸庞就会变成枯骨。
明明清楚这点，却还是留下了他。
是因为埃里斯特和亚尔的信任，亦或者，是因为……自己也想要尝试和改变呢？
空白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穿过兀长的走廊，一扇扇华丽的大门在眼前展开，关闭。夜深了，两侧的烛台同时被点亮，火光将大殿映得恍若白昼。将手搭在最后一扇铜门的把手上，埃里斯特仰起头，看着上面古老的花纹：“把孩子留在沃恩那里。看得出来，你也很想念他。”
“可他不需要我。”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不能改变他曾忽视过那孩子的事实。亚尔的声音很平静：“至少，现在是这样。”
“孩子总有各种不理解父母的理由。”
黑发男子背对着他，轻笑：“也许等他们长大了，才会理解父母的苦衷。不过，与其寄希望于时间，主动点不是更好吗？”
亚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他抬起头，问：“等着被拒绝？”
“或者是原谅。”
掌心抚过门上凹陷的纹路，埃里斯特淡淡地说，“武器可以摧毁一个国家，却不能征服心灵。能够打开心门的，只有语言。”
“你也会说这种话？”
亚尔抱着胳膊看他，“这算什么，完美自嘲吗？”
“随你怎么想，”埃里斯特笑着转动把手，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黑色的入口仿佛时空隧道，“反正我不在乎。”
啧，德行。
亚尔快步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走那么快干吗？”
“因为想丢下你啊。”
牵起他的手，埃里斯特敲了敲墙壁，头顶的灯亮了，一条宽阔的楼梯出现在门后，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那就别带我来。”亚尔说。
“不是说好要给你解开两个疑问的吗？”埃里斯特笑了，“第二个，我已经告诉你了。而现在，我将为你解开第一个。”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猜的。”
埃里斯特看着面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阶梯：“…不过，大致差不多。”
“走吧。”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长长的楼梯渐次往下，随着他们深入，有了圆滑的弧度。四周空旷寂静，由特殊合金制成的墙壁被线路分割成整齐的方块。这儿就像个铁罐头，被安全系统和监视包围着，严密得连只跳蚤都钻不进来。
脚下的道路还在延展，走了这么久，距离却丝毫没感到缩短。
“这里是哪里？”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座奢靡瑰丽的王宫底下，竟然会有规模如此庞大，护卫森严的建筑。就像一只伏蛰的巨兽，张开大口，静静等待着猎物。
而现在，他们就走在这只巨兽的嘴里。
“暗城。”
黑色的小狗崽也跟来了，撒着欢儿，在他们脚下转来转去。埃里斯特轻笑：“一切纷争的起源之地。当然，在某些史书中，也有人将这里称之为‘混沌之殿’。”
“而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隐没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无尽的虚空不断盘旋着，像团漩涡。漩涡的中心，隐隐透出一点光。
“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听到身边的男子这样说道。
“秘密？”亚尔觉得埃里斯特今晚有点不正常，也许他是闲极无聊，想跟自己说童话：“就在你家门口的地下？”
“你大概觉得我在梦游？
埃里斯特说，“不过，马上你就会知道了。混乱的序幕即将揭开，而你将是塔伦米斯坦皇室血脉灭亡前的最后一位观众。”
“我的王妃，”
他略一欠身，血色的眼中流动着璀璨的光：“欢迎来到众神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对于一群人，一个国家，甚而一个家族来说，秘密是兴盛的秘诀，也是死亡的送葬曲。当你掌握了隐瞒秘密的方法后，你就不会想着去抹杀它，而是将它保存下来，以血脉为纽带，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比如现在。
“我听说你爱看书，那么，你对远古神话，又知道多少呢？”
楼梯走到了尽头。
在这里，既没有重重防护的长波红外线，也没有每10秒就自动锁定一切非辨识体的激光扫射器。漆黑而安静的旅途终点，是另一扇紧闭的大门。
生锈的，古老的，门上爬满了翠绿的青藤。
“我很少读神话。”
亚尔老实承认，身边的青年笑了笑，长长的袍摆与暗色融为一体，来到门前，他抬起手，比往常温柔的声音在空间中回响。
“多读些神话故事，不会有坏处的。那会让我们更容易意识到自己的肤浅。”
“你是建议我现在去藏书馆吗？”
“以后你可以这么做。”沉重的金属门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敞开，带起一种类似风的响动，“现在就不必了。”
封尘的大门打开，露出了被掩埋的时光废墟。
门里门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我跟你提起过宇宙的起源，在第一次展现这种力量的时候。”摊开掌心，熟悉的黑色气流蠢蠢欲动，“你还记得吗？”
“记得。”
亚尔看着他的手，“非常有意思的力量。所以就算你这么乱来，也没被杀死过。”
“也不尽然。”
埃里斯特等他进来后，一松手，大门再度阖上：“我又不是怪物，只是比普通人多了点东西。它可以达成我的愿望，但不能阻止审判之剑砍断我的头颅。”
埃里斯特说：“也许你真该好好学一学。”
“学什么？”
“比如，如何杀死坏蛋的正确方法。”黑发男子弯起嘴角，“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心脏一阵紧缩。
察觉到自己很抵触这个话题，亚尔瞪了他一眼，转开目光。巡视四周，这是类似于王宫的一间大殿，应该有些年代了，有的地方已经被修整过，比如他们头顶上的这盏灯。
“好了，别生气。”
吻了吻他的额头，埃里斯特放开他，回望上方：“开个玩笑而已，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亚尔吃了一惊。
“巨大、沉重，黑暗而扭曲，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就可以俯视一切……它是混沌之神的权杖所化，创造了一切，又将吞噬一切。”
“毁灭即为永存。”
埃里斯特看着它，忽然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此刻听起来却极为突兀。亚尔回头，惊愕地看着那个正在笑的人。
小狗崽一跃而起，在黑色的王座旁趴下。
“亲爱的，”
埃里斯特静静凝视着王座，分明在笑着，眼里却是冰冷的嘲讽：“你听过‘卡俄斯之石’的传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