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里没有怨恨的意思,仅仅作为陈述。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亚尔说,“与任何人无关,所以你也不必替我打抱不平。”对上那双湛紫的眼,费米科呼吸一窒,那双眼里坦坦荡荡,没有丝毫迷惘。
亚尔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是他自己的事。
一下就把他们的关系撇了个干净,修斯坦和洛德咂咂嘴,倒没说什么,费米科却变了脸色。伸手又去拉他,这回亚尔给了反应,利落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扭。修长的手指搭在上面,捏得他生疼。
“你就这么甘心做只笼中鸟?”费米科拔高了声音,带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
“他从没把我关在笼子里。”
亚尔闭了闭眼,然后睁开,语气平静:“是我自己想和他在一起。”这话一出口,等于否定了什么,又承认了什么。
许多说不清的情绪缠在一起,又酸又苦,堵得费米科喉咙发涩。
亚尔从吧台上拿起钥匙。
“啊,你要走了吗?”修斯坦捧起杯子,晃着脚问。
“我想出去走走。”
亚尔迈出门的步伐稳健有力,后头紧跟着传来修斯坦的声音:“以后再来玩吧,我一直想跟你打一场。”
亚尔走得很干脆,一点留恋也没有。
亚尔走后,费米科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他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里面泛起的钝痛一阵紧过一阵,弄得他狼狈不堪。
“给。”
从旁探出一只手,洛德递了杯白兰地给他:“喝完了去洗把脸,你这个样子,看着真叫人不舒服。”
费米科不吭声,默默接过杯子,灌了几口。
费米科跟亚尔的事,大伙儿心知肚明。当年十人一组的小队,如今只剩下他们四个而已。尽管军衔部门各不相同,儿时的情谊仍在。只是相处久了,有些感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譬如修斯坦之于洛德,譬如亚尔之于费米科。
“我就不明白,”
喝完了酒,费米科把杯子扔回桌上,狠狠道:“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那么狠?一句没关系,就把十多年的感情给断了!”
“那是因为你还依赖着他。”
修斯坦托着腮帮子说:“你从小就把亚尔当成目标,一直追逐他。亚尔其实和谁都不熟,他那样的性子,不是自己关心的,就根本不在乎。你追着他跑了十多年,结果怎样?他对你,也就比对我们客气点而已。”
“难道我对他不比埃里斯特好?”费米科气急败坏道,“就连那孩子,也是我帮他……”
“感谢和感情是两回事。”
洛德冷冷地说,“何况你做什么都出于自己的考虑,你认为对他好,亚尔看来却未必。”
“我也这么觉得。”
修斯坦嘿嘿一笑:“如果我是亚尔,我也会觉得你只是想借机把我弄到床上去而已。”
车子在道路上飞驰着,冷风吹散了徘徊心中的烦躁。
离开酒吧后,亚尔并没特地想过去哪。
漫无目的地逛了好几圈,平坦的道路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的建筑群。不,与其说建筑,倒不如说更像废墟。亚尔熄了火,从车上下来。不等走近,那股子呛鼻的腐臭味就扑鼻而来。每个国家都会有一两处不为人知的盲点。那些被政绩刻意掩盖,孤岛般在贫困中挣扎的地区。
破败的房屋一间紧挨着一间,中间用木板隔开,一间里,通常住了好几户人家。
“呼哧……呼哧……”
附近稀稀落落地躺着几个贫民,有大人,也有小孩。一样的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见亚尔过来,大多数没什么反应。只有一个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满是污垢的脸上缀着一双无神的大眼。
亚尔抿了抿唇,发现没什么可给之后,去车上拿了瓶水给他。
孩子却连拧开瓶盖的力气都没有。
帮他打开盖子,又有几个孩子凑了过来。几个孩子轮流分着喝,剩下一半,最大的那个孩子捧到了一个靠墙的老人面前,把瓶口凑到他嘴边。老人勉强张开嘴,喝了一口,摸摸孩子的头,又闭上了眼睛。
———天亮之前,他就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吧。
在这儿,就连想喝杯干净的水也是种奢望。
孩子们陆陆续续散去,对于这份偶然的垂怜,谁也没表示出感激。亚尔并不在意,循着记忆在小巷间穿梭。他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人注意,很快,那些目光就收了回去。没人关心他来这里的目的,也没人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或许是有的,比如刚才那个探头探脑的男人,他很壮实,但还没壮实到跟子弹抗衡的地步。
男人观察了他几分钟,明智地选择了离开。
亚尔在最后一栋楼前停下,这栋楼荒废了很久,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一大片,将墙体上的裂缝掩藏起来。
摇摇欲坠的大门打开,亚尔走了进去。
昏暗的楼道里满是灰尘,走道上散落着垃圾和碎玻璃,早些时候,这儿还算干净,因为有不少人住在这。现在,那些人大概都死了吧?
最里间是个地下室。
地下室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在靠墙的位置铺了些旧报纸和衣服,亚尔弯下腰,伸手摸摸那些东西。他四岁之前的记忆就来源于此,没有食物,没有温暖,每天都要与疾病和暴力斗争。这是个被神所遗弃的世界,每天都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就像垃圾一样,被拖到另一个地方,掩埋或者烧掉,消失得彻底。
他没有死。
亚尔在报纸堆上坐下,这里总能为他带来安全感。过去,这张脸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是雌男,长得又清秀,总会引来某些人注意。在遇到雷格斯前,所有对他心怀不轨的人都被他揍趴了。那时就有人说,这孩子心狠手辣,长大了一定不得了。亚尔从小懂得了一个道理,要想活下去,就得变强。曾经保护他的是拳头,直到拳头在雷格斯面前失去了作用;后来保护他的是军功和少将这一身份,直到少将也必须在埃里斯特面前低头。
前者让他免于一死,却又让他活得像条狗。后者给了他所有想要的,却让他无法洞悉他真正的想法。
——财富,权力。
这两样东西把他的人生践踏得支离破碎,就算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烙印在身上的耻辱,也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消褪。
亚尔慢慢屈起膝盖,把头埋进双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