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元意醒得并不晚,但是旁边已经没有了萧恒的人影,伸手一摸床榻,凉凉的,不知道离开了多久。
“城外如今是什么情况”
给鸿奴喂完早膳,元意便把浅碧招来问话,她几次想去城墙看看,但是又怕给萧恒惹麻烦,都被浅碧给劝了下来,如今情势严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看到元意眼中的焦急,浅碧也没有瞒她,“夫人,突厥人攻城了。”
今天一大早,突厥人不知道是因为得到晋阳调遣出两万士兵的消息,还是巧合,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城战争,如今双方正在厮杀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元意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心中颇是不安宁,转来转去好几圈,才终于停了下来,看向浅碧的眼睛,“我想去看看。”
浅碧迟疑了一下,但是看到元意志在必行的眼神,却不得不妥协下来,“夫人想去也可以,但是必须多带些侍卫保护着。”
元意自然应允,她还没有冲动到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地步。
何为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一将功成万骨枯。兵器的碰撞,厮杀的呐喊,像是一重重的山峰黑压压地笼罩在城墙上。
元意翻身下马,看到的就是让人触目惊心的场景,一茬又一茬的突厥人从云梯中攀爬上了城墙,虽然很多人在攀爬的过程中被石头或者羽箭击落,但是依旧有不少的漏网之鱼爬上墙头,与上边的士兵厮杀。
手起刀落之间,喷溅而出的有突厥人的血,也有晋阳士兵的血,倒下的身躯不计其数,擂鼓的咚咚声铿锵有力,却又像一曲悲鸣,哀悼那一个个在战争中逝去的鲜活生命。
元意只是站在城墙下,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许许多多受伤的士兵被人放在担架上匆匆从她身边跑过,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年轻而稚嫩的脸庞,眼中的悲凉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他们受伤或轻或重,但是毫不例外都是满身鲜血,像是从血海中捞出来似的。
她的心神剧震,这些年轻的士兵,说不定她曾见过,或者又是那是偷偷在营帐旁偷瞄她的少年,他们有少年的热爱和情怀,向往着美好的日子,却在战争失去了生命,何其悲哀。
“带我去安置伤员的帐篷吧。”元意本来想着看一下战况就回去,但是,此情此景,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后方享受着这些可爱的人儿的舍命的付出,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浅碧执拗不过元意的性子,只好带着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来到了安置伤兵的帐篷。
那是宽大而灰扑扑的帐篷,元意刚一拉开帐篷,就有一种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还带着浓郁的汗味,难闻到令人几欲作呕。她皱皱眉,忍住胸中的翻腾而起的不适,观察着帐篷里的情况。
里面满满地堆了伤员,因为床位不够,有的伤员甚至只能被安排在地上,所以整个空间显得嘈杂拥挤万分。
军医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满头大汗,专心地治疗着手下的伤员。只是军医的再多,也比不上伤员的数量,有的伤员根本就不能分配到军医,只能流着血,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元意作为一名女子,而且衣着还算整齐光鲜,带着婢女和侍卫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帐篷里,在忙碌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她梳着妇人的妆容,容貌精致绚丽,根本就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大家只当是哪个贵族妇人因为好奇,或者是为了彰显她慈善的心肠,来此装模作样,心中甚是反感。
其中就有一个胡子花白的军医就不悦地皱眉,不客气道:“夫人,此处脏污,你还是请快些离开,免得让你受了惊吓,反成我等的不是。”
他们平日里最是反感这类妇人,添乱不说,还妨碍他们救人。也许在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中,这些士兵的命贱如蝼蚁,但是在他们大夫眼中,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浅碧自然不会让人误会元意,连忙解释,“大夫,这是都督夫人,特地来此探望伤员的。”
元意在军营出现过,不少士兵也认得她,这下仔细观察了她的面容,才终于确定眼前的人真是那个尊贵高华的都督夫人,皆是惊喜,又是激动地喊了起来,“都督夫人。”
大概那军医也听过元意的名头,脸上有些尴尬,元意见此,连忙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布帛,对着手下的伤员包扎起来,冲他微微一笑,“大夫,我是来帮忙的,希望大夫不要嫌弃。”
那军医看她面对鲜血直流的伤口也没有半点不适,包扎的手法也还算专业,也不再做声,又因为实在缺人,有人在一旁帮忙他的速度也可以快上许多,嘴唇蠕动了一下,就默许了元意留下来。
既然元意都亲自带头,浅碧等人也没有干站着的道理,纷纷过来帮忙,他们处理的伤口的手段比那些军营学徒还要专业,速度甚快,帐篷中总算没有那么忙乱。
帐篷里的伤兵都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都督夫人,以前都只是远远地偷看一眼,不敢接近。在他们的军营中,许多人偷偷喜欢着她,这样一个美丽、和善又有能力的女子,值得每个人心存向往。又因为她是都督夫人,所以他们心存尊重和敬畏,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
然而此次此刻,她脸上带着暖暖的微笑,毫不嫌弃地替他们处理伤口,擦拭着连他们都难以接受的鲜血,小心而又轻柔。
他们突然觉得一阵温暖。
每一个作为冲锋陷阵的士兵,他们的身份都是很低,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一名士兵,或是心甘或是不愿,在沙场上用性命来堆积一个未知的结果。
一旦站上了战场,就注定了他们必须为了身为男儿的尊严而奋力搏战,他们为了守卫家国而战,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的后果。
现在,他们血洒沙场,最后被抬回这个狭窄的空间,在幽闭的环境了,连一直坚守的男儿的铁骨也开始动摇,在战场上的能够英勇无畏的他们,此时却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丢掉了傲骨,有气无力地哀嚎、呻吟。
而那个面带笑容的女子此时出现在这个帐篷里,好似一阵光芒突然投射如一直幽暗的天地里,带着希望的憧憬和美妙。
这是他们有人可能一辈子都无可企及的贵人。而现在,那个美如神仙中人的女子,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替他们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包扎着身上的伤口,温柔的就像他们家中的妻子与母亲。
很快地,帐篷里的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受伤的士兵们都视线放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能够减轻似的。
白胡子军医察觉到伤员们的变化,看着正在认真包扎伤口的元意,暗中点头。就算都督夫人只能帮些小忙,能有她在这,安慰士兵情绪也是好的。
元意正替一个士兵包扎着伤口,他伤得很重,被流箭射中了心口,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泪水,充满了绝望。
他紧紧地抓住元意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渺茫的稻草,绝望中带着悲哀的希冀。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是不是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回家,明明我答应了我家阿姆的,承诺说我一定会回去的。我一定会回去的,以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身份回去从此以后,她就不用再受苦了,因为她的儿子有了出息,可以让她享福了。”
说到此,他停顿了许久,身虚力竭。
“可怜我家的阿姆,白发苍苍,身体虚弱,每天还要坚持到村口等着我回去。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夫人,你能不能,求你能不能告诉我家阿姆,我已经不能回去了,叫她不要等我了。小心晚风寒凉,伤了病体。”
元意看着他希冀的眼神,带着对自家母亲深深的眷恋和关心,只能朝着他拼命地点点头,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躺在病榻上的男子,还那么年轻,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尚未消退的婴儿肥,带着满满的稚气。
可是,现在他这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的在她的面前渐渐消逝,带着他对自家阿姆的那位完成的承诺与遗憾,归于生命的终结,了无生息。
那士兵看到元意点头,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了一声“谢谢”,怀恋地看着帐篷外明媚的阳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思念亲人的感觉,她的感受是最深不过了。看到他躺在席上渐渐冰凉的身体,她不禁想,是不是在某一天,她也会像眼前的人一样,像抓着一个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托她带着临终的口信,让她告诉自家的父亲,不用再等她了。因为她已经魂归西天,再也回不去了。小心天寒风大,伤了病体
元意忍不住哽咽出声来。
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军帐里的气氛更加沉寂,染上了深深的哀愁。
那个士兵的今天,何曾不是他们的明天战争的阴云笼罩这他们,朝不保夕的生活,所谓死亡,只不过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差别罢了。
元意问了帐篷里的人,有没有知道那个士兵的家处何地的。不料大家纷纷摇头,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军队里的士兵都是来自天南地北,有着许多人都不知道的小地方。刚刚牺牲的士兵刚来没多久,平日里孤言寡语,甚少与人交谈,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来自何处。
元意看着那个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的士兵,突然心中用上一丝悲哀。
客死他乡,魂无归处,他那不得安置的灵魂,在这虚空中飘荡,可会觉得寂寞
还有在那个不知角落的某处,是否也有着一个白发苍苍的慈母,每日拄着一根拐杖,早晨从家里出门,踽踽然走到村口处。
她倚着树,吹着风,在一日的辰光流逝中,紧紧地盯着村道的羊场小路,期待那个刻骨铭心的声音渐渐出现,直到初阳升起到夕阳落下。
再在夕阳的余晖中,怀着失望,踏上她已经走了无数遍的路途。心里思量着,明天,也许要起的早点,也许她等得久点、时间多一点、凑足了时间,他的儿子也该回来了吧。
老天啊,就要她儿子快些回来吧,现在,她已经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连道路都在一日到一日中变得漫长,难以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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